河西的清晨,是被烟囱唤醒的。
陆则川在陌生的床上睁开眼,首先听到的是远处隐约的、低沉的轰鸣,像是大地在缓慢呼吸。
窗外的天色灰白,不是汉东那种清透的秋凉,而是一种混着尘霾的、沉甸甸的灰。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类似硫磺又似煤烟的味道,透过窗缝渗进来。
他坐起身,身旁的苏念衾还在熟睡,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安宁。他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窗边。这里是他位于省委家属院七楼的新家,视野开阔。
远处,几座巨大的冷却塔矗立在更浓厚的灰雾中,白色的水蒸气滚滚升腾,融入低垂的云层。
更远的地方,依稀能看见山峦铁青的轮廓,沉默而坚硬。
这就是河西了。一个以煤炭和重工业为血脉的省份,一个正在转型阵痛中喘息的巨人。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磕碰声。陆则川走过去,看见苏念衾已经起来了,正对着陌生的燃气灶研究。她穿着宽松的孕妇裙,头发随意挽着,额角有些细汗。
“怎么不多睡会儿?”陆则川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锅。
“醒了就睡不着了。”苏念衾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对新环境的小心翼翼,“想试试给你煮点粥,但这个火候……好像不太一样。”
陆则川看了看灶台,是那种老式的脉冲点火灶,和汉东家里的电子灶不同。
他试着拧了一下开关,火焰“噗”地窜起,又迅速调小。“慢慢就习惯了。”他揽了揽她的肩,“你去坐着,我来。”
“不用,我能行。”苏念衾坚持,轻轻推开他,“总要开始的。你去洗漱吧,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她说得对。昨天抵达时,省委办公厅的同志就委婉提醒过,今天可能会有干部来“汇报工作”,这是惯例,也是一种试探。
陆则川点点头,转身去卫生间。
镜子里的自己,眉眼间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掬起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思绪更加清晰。
早餐很简单,白粥、煮蛋、还有苏念衾从汉东带来的一点酱菜。
两人对坐在不大的餐厅里,安静地吃着。
窗外,家属院里开始有人走动,晨练的老人,赶着上班的干部家属,一切似乎与汉东并无二致,但那种笼罩在空气中的、厚重的工业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里的与众不同。
“孩子昨晚动得厉害吗?”陆则川问。
“还好,就是到了新地方,可能有点兴奋。”苏念衾轻抚着腹部,“医生说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底。我们得抓紧把医院定下来。”
“下午我就让办公厅联系省妇幼。”陆则川说,“放心,都会安排好的。”
话音未落,门铃响了。
两人对视一眼。比预想的早。
陆则川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合体的深色夹克,戴着眼镜,手里抱着厚厚的两摞文件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书记,早上好!我是省委办公厅综合二处的陈晓。”年轻人语速略快,但吐字清晰,“秘书长让我过来,把一些省情资料和近期文件给您送来,也看看您还有什么需要。”
“陈晓同志,请进。”陆则川侧身让开,目光快速打量了一下对方。年轻,文质彬彬,但眼神里有股书卷气下的锐利。北大选调生的背景,他昨天在简要干部名册上看到过。
陈晓进门,先向站起身的苏念衾欠身问好:“苏老师好!”称呼很讲究,没有叫“夫人”。
苏念衾微笑着点头回应,说了句“你们聊”,便慢慢挪步进了卧室,把空间留给他们。
陈晓将文件夹小心地放在客厅茶几上,分类摆好:
“这一摞是河西省近五年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报告和年度总结。”
“这是近期专题会、纪要,以及一些重点项目的进展情况。秘书长说,您先看着,不着急。”
陆则川看着那几乎堆成小山的材料,点点头:“辛苦你了。坐吧。”
陈晓在沙发边缘坐下,腰背挺直。“陆书记,您初来乍到,生活上、工作上有任何不方便,随时吩咐我。秘书长交代了,这段时间我主要为您服务。”
“好。”陆则川也在对面坐下,没有立即翻看材料,而是看似随意地问道,“你是北大毕业的?学什么专业?”
“本科法学,硕士经济学。”陈晓回答,“毕业后就通过选调来了河西……”
“对河西,有什么直观的感受?”陆则川问。
陈晓似乎没料到第一个问题如此宽泛,略一沉吟,谨慎地回答:
“河西……底色很重。煤炭、钢铁、化工,是命脉,也是包袱。这些年转型喊得响,但船大难掉头。老百姓实在,也认死理。省城这边还好,往下走,尤其矿区、老工业区,那种依赖和惯性……非常强。”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潜力也大。风光资源丰富,区位也有特点,关键是找对路子,还得有刮骨疗伤的决心。”
话里既有实际情况,也暗含了某种期待。陆则川听出来了,不动声色,转而问:“冯省长那边,最近在忙什么?”
陈晓的表情更谨慎了:“冯省长上周去了北部的几个大型煤矿和火电厂调研,强调保供稳产,确保冬季能源供应安全。昨天刚回来,今天上午好像……有个能源企业的座谈会。”他说的都是公开信息,但“保供稳产”四个字,已然点出了当前省政府工作的首要基调——稳定压倒一切,尤其是能源饭碗不能乱。
陆则川点点头,不再多问。他指了指材料:“这些我先看看。你回去跟秘书长说,我这边安顿一下,工作上的事,按程序来。”
“好的,陆书记。”陈晓起身,“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送走陈晓,陆则川回到客厅,没有立刻去翻那堆材料,而是站在窗前,再次望向那些冷却塔。冯国栋的动向很清晰:牢牢抓住能源这个基本盘。这无可厚非,尤其是在他这个新任书记刚刚到岗,局面未明的时候。稳定,永远是第一位的政治考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很短:
【陆书记,欢迎。河西的水,比汉东浑。小心冯。】
没有落款。陆则川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手指动了动,没有回复,也没有储存号码,直接删除了短信。初来乍到,各种示好、试探、甚至挑拨,都会接踵而至。这条短信,也许是善意提醒,也许是精心设计的第一个陷阱。他需要时间来判断。
卧室门轻轻打开,苏念衾走出来,手里拿着他的外套:“要出去吗?”
“不出去,就在家看看材料。”陆则川接过外套,“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我没事。”苏念衾摇摇头,看向窗外,“这里的天……好像总是灰蒙蒙的。”
“工业城市,都这样。”陆则川揽住她,“过段时间,我们去郊外走走,听说河西的山,秋天很好看。”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汉东,省委一号会议室里,灯光明亮。
周秉义坐在主持席位上,面带微笑,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常委们。会议已经开始了一会儿,议题是分析前三季度经济形势,部署四季度工作。
“……总体来看,我省经济保持了稳中向好、进中提质的态势,”发言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同志,“但下行压力依然存在,特别是外部环境不确定性增加,部分传统行业困难加剧。”
这时,坐在周秉义左手边稍远位置的一个身影举了举手。那人四十多岁,穿着深蓝色西装,没打领带,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更像学者而非官员。
“启明同志,请讲。”周秉义温和地点头。
赵启明扶了扶眼镜,没有看稿子,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略带磁性:
“我补充一组数据。根据海关总署刚刚发布的快报,今年1-9月,我省对东盟十国的出口总额同比增长8.7%,这个数字看起来不错。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看向在座的几位经济部门负责人,“同期,我们的邻居江洲省,对东盟出口增速是15.2%,江南省是12.8%。我们在沿线新兴市场的份额,正在被快速挤压。”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下。几位分管经济的常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赵启明继续道:
“问题出在哪里?不是我们的产品不好,而是我们的供应链反应速度、金融服务配套、跨境电商生态,都慢了半拍。我建议,四季度工作不能只盯着传统‘三驾马车’,必须把加快发展外贸新业态、推动数字贸易、优化跨境金融结算服务,作为突破重点。我这边已经草拟了一个试点方案,会后可以送给大家参考。”
他的发言简短,数据精准,指向明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自信。李达康坐在对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了几笔。祁同伟则面无表情,只是放在桌上的右手食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周秉义脸上的笑容不变,等赵启明说完,才缓缓开口:
“启明同志的数据很重要,提出的问题也很关键。外贸新业态、数字贸易,确实是未来方向。这样吧,启明同志,你的方案尽快完善一下,请商务厅、发改委、金融办一起研究论证,我们也听听相关企业的意见。稳中求进,既要看到新动能,也要巩固基本盘。大家说是不是?”
他四两拨千斤,将赵启明略显尖锐的建议纳入了常规的“研究论证”程序,既没有否定,也没有立即采纳,维持了会议的平衡。众人纷纷点头。
祁同伟的目光却飘向了窗外。省委大院里的银杏,叶子已经落光了。不知道此刻的河西,是什么天气?他想起了陆则川临行前的那通电话。
“各自珍重。”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然后将注意力重新拉回会议室。汉东的棋局,还在继续,只是执棋的人,心境已然不同。
而在河西省城一家隐秘的私人会所顶层包厢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天光。巨大的圆桌旁只坐了两个人。
省长冯国栋穿着熨帖的夹克,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里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他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魁梧,脸色是长年累月户外考察留下的红黑,眉毛很浓,眼神锐利如鹰。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略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价格不菲但样式低调的休闲装,脸上总是挂着和气的笑容,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
他就是瀚海集团的董事长,吴镇海。
“人到了。”冯国栋开口,声音低沉。
“嗯,昨天下午到的。”吴镇海给自己倒了杯茶,“家属院那边,我安排人看着了,没什么特别动静。倒是今天一早,办公厅那个笔杆子陈晓去了,抱了一大堆材料。”
“书生一个。”冯国栋嗤了一声,“喜欢看材料,就让他看个够。省情复杂,光看材料,三年也摸不到门。”
“那是。”吴镇海附和,随即试探着问,“冯省,这位新书记……什么路数?汉东那边搞得风生水起,听说挺能折腾。”
“能折腾,也得看地方。”冯国栋终于把烟点上,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汉东是汉东,河西是河西。咱们河西,靠的是地下的煤,是锅炉里的火,是实打实的Gdp和就业。那些虚头巴脑的数字经济、金融创新,在这儿玩不转。冬天快来了,保供暖、保供电、保稳定,才是头等大事。他要是聪明,就该先明白这个道理。”
吴镇海点头如捣蒜:“冯省说得对!咱们河西的根基,不能动。不过……”他压低声音,“我听说,这位陆书记在汉东,可是动了不少人的奶酪,手腕硬得很。咱们是不是也得……早做打算?”
冯国栋瞥了他一眼,目光深邃:“做好你自己的事。瀚海那个煤化工升级改造项目,批文我帮你催。但环保指标,必须达标,别让人抓住辫子。现在,”他顿了顿,“盯着咱们的人,可不止一个。”
吴镇海心中一凛,连忙保证:“您放心,绝对按最高标准来!环保设备都是进口的,花了大价钱!”
冯国栋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新书记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看似平静的湖面。底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了。
高铁飞速掠过华北平原,车窗外的景色由农田逐渐变为起伏的山地。靠窗的位置上,秦岚合上笔记本电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屏幕上,是瀚海集团错综复杂的股权结构图,一些关联公司注册在开曼群岛和香港。
她对面坐着她的助手,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正戴着耳机听录音整理稿。
“岚姐,我们这次去河西,主要挖哪条线?”助手摘下耳机,小声问。
秦岚望向窗外,远处已经能看到连绵的、植被稀疏的丘陵轮廓。
“两条线。明线,瀚海集团转型新能源的投资实效,到底有多少是真金白银,有多少是资本游戏。暗线,”她收回目光,压低声音,
“查查这几年河西重大能源项目的审批流程,有没有非常规操作。特别是,和那位冯省长,有没有关系。”
助手倒吸一口凉气,有些紧张:“这……能查到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秦岚神色平静,“记住,我们是记者,只对事实负责。做事小心点,河西不比别处。”
火车钻入隧道,车厢内顿时一片黑暗。秦岚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微微发亮。她有种预感,这次河西之行,不会太平静。
更西边,深山里,晨雾还未散尽。
乾哲霄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石阶,向上攀登。空气清冷潮湿,带着枯叶和泥土的气息。石阶尽头,是一座小小的、略显破败的古寺,门楣上的字迹已经斑驳难辨。
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老僧正在庭院里扫落叶,动作缓慢而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乾哲霄,似乎并不意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乾哲霄还礼。
“施主从东边来?”老僧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随缘而行。”乾哲霄道。
老僧停下扫帚,打量了他片刻,叹了口气:“此地,困于‘有’久矣。众人皆求有矿、有厂、有财、有路,心为形役,不得解脱。施主登山,所为何来?”
乾哲霄望了一眼寺外苍茫的山色,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人类活动留下的痕迹。“来看看,‘有’尽之处,‘无’何所在。”
老僧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不再多言,继续低头扫他的落叶。沙沙的扫地声,在寂静的山寺里回荡,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亘古不变的道理。
河西的早晨,汉东的会议,飞驰的列车,深山的古寺。
新的一天,在这片广袤国土的不同角落,以各自的方式展开。
有些人迎来了新的开始,有些人面临着新的抉择,有些人则在追寻着超越眼前纷扰的答案。
山河依旧,晨雾浓淡处,各自的征程,都已悄然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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