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阊门外。
陈子骏的青幄马车在石板路上缓缓停下。他没有立即下车,而是掀开侧帘一角——眼前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运河码头桅杆如林,货栈鳞次栉比,身着绸缎的商贾与挑夫脚力在同一幅画卷里奔忙。更远处,白墙黛瓦的民居间,竟能看到几座高耸的烟囱,隐约传来蒸汽机的嗡鸣。
“好一派盛世气象。”随行的年轻书吏低声赞叹。
陈子骏没接话。他想起离京前,座师曾私下告诫:“子骏,江南之美,三分在天,七分在人——人会做戏。”
苏州知府陆文德率属官早已在码头上等候。这位知府年约四旬,面白无须,笑容恰似秋日暖阳,既不谄媚也不疏离。
“陈御史舟车劳顿,下官有失远迎!”陆文德拱手上前,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按察使司已备好行馆,就在拙政园旁,清静雅致……”
“陆大人。”陈子骏打断他,下了马车,“本官奉旨巡查,非为游赏。行馆不必奢华,干净即可。倒是有一事——”
他目光扫过码头上一艘正在卸货的南洋商船:“听闻苏州推行‘市舶新规’,商贾颇有微词。本官想看看市舶司今日的验关文书。”
陆文德笑容不变:“御史勤勉,下官敬佩。只是今日已近申时,市舶司主事恐已下值。不如明日……”
“现在就去。”陈子骏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陆大人若有事,不必陪同。”
空气凝滞了一瞬。码头上搬运的苦力、记账的先生、甚至不远处茶楼里凭窗观望的茶客,动作都慢了半拍。
“哪里哪里,”陆文德笑道,“下官理当陪同。陈御史,请。”
市舶司衙门离码头不远。出乎陈子骏意料,文书房内整洁有序,分类账簿码放得如同军阵。当值主事是个干瘦老者,戴着水晶眼镜,捧出今日验关记录时,手稳如磐石。
“禀御史,今日共验南洋商船三艘、东洋两艘。货品、税额、抽分比例皆在此。”老者声音平板,“按新规第三章第五条,香料类抽分加一成;按第七章第二条,铁器、硫磺等物严禁私贸……”
陈子骏翻阅记录,字迹工整,数据详实,几乎挑不出错。他抬头:“可有商贾抱怨新规严苛?”
老者推了推眼镜:“确有。然市舶之设,本为禁通番、杜走私。严则严矣,却是为国守财。”他顿了顿,“御史若不信,可召商贾问询。门外此刻便有等候验关的泉州海商。”
陆文德适时插话:“陈御史,不如先安顿下来,明日再……”
“就现在。”陈子骏合上账簿,“请那位泉州商人进来。”
进来的海商姓郑,四十来岁,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行礼时姿态恭谨,言语却滴水不漏。
“新规嘛,是严了些。”郑商人搓着手,“但朝廷有朝廷的考量。咱们做生意的,守规矩就是。”
“严在何处?”陈子骏追问。
“这个……验关时日长了,文书多了,有些货品抽分重了。”郑商人抬眼飞快瞟了陆文德一下,“不过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陈子骏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本官说,想看看你们商会近三年的税单与货单,可方便?”
郑商人脸色一僵。
陆文德轻笑打圆场:“陈御史,商会的账目涉及商业秘密,这个……”
“陛下赐本官金牌时,未说有什么不能看。”陈子骏从怀中取出金牌,轻轻放在案上。金质在昏暗文书房里折射出冷光。
房间里落针可闻。
最后是郑商人先软下来:“御史要看,草民……自然配合。只是账目都在商会账房,需时日整理。”
“本官等得起。”陈子骏收起金牌,起身,“三日后,本官亲去商会。陆大人——”
他转向知府:“明日开始,本官要查看三样东西:一,苏州府近三年粮价波动记录;二,‘安居贷’发放明细;三,官办学堂名录与学生籍贯。可有难处?”
陆文德深深一揖:“下官——遵命。”
走出市舶司时,夕阳将运河染成金色。陈子骏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安静的衙门,低声对书吏说:“太干净了。”
“大人的意思是?”
“市舶司的账,干净得像刚用水洗过。”陈子骏望向远处茶楼上几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而这苏州城,每个人都像是背熟了台词。”
当夜,拙政园旁的行馆。
陈子骏婉拒了陆文德的接风宴,只要了一碗素面。书吏整理行李时,从箱底翻出一封匿名信。
“大人,这……夹在咱们带的书里。”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欲知市舶虚实,今夜子时,山塘街‘听雨茶楼’二楼雅座,独来。”
没有落款。字迹潦草,像是用左手写的。
陈子骏盯着那行字,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窗外,苏州的夜晚刚刚开始,丝竹声从远处画舫隐隐飘来。
他想起陛下的话:“江南水浑,你要学会分辨哪些鱼在吐真泡泡。”
“备便服。”他站起身,“我要出去走走。”
几乎同一时辰,陕西延安府。
周文骏的马车是在黄土飞扬的官道上颠簸了整整七日,才看到延河与那些凿在山壁上的窑洞。与苏州的精致截然不同,这里的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延安知府吴大用是个黑瘦汉子,穿着半旧官服,在城门外三里亭迎候。没有仪仗,只有两个衙役和一匹瘦马。
“周御史,委屈了。”吴大用的声音沙哑,“府衙简陋,比不得京城。”
周文渊摆手:“吴大人客气。本官此行,本就不是来享福的。”
进城路上,周文渊注意到路边田里的庄稼——多是粟米和荞麦,长势稀疏。偶见几块田里种着番薯,藤蔓倒是旺盛。
“番薯推广如何?”他问。
吴大用苦笑:“百姓起初不愿种,说那是喂猪的。后来几个庄子试种,旱年也能收成,这才渐渐有人跟。但种子不够,府库那点银子……”他没说完,摇摇头。
府衙果然简陋。二堂的漆柱斑驳,案几腿用木片垫着才平。周文渊刚落座,还未喝上一口当地产的粗茶,堂外就传来喧哗。
一个老农冲破衙役阻拦,扑跪在堂前石阶上,额头磕得砰砰响。
“青天大老爷!草民要申冤!求老爷做主!”
吴大用脸色一沉:“王老汉!不是说了你的事正在查吗?怎敢冲撞御史大人!”
老农抬起脸,皱纹深得像是刀刻出来的,眼里满是血丝:“查了三个月了!井水都要干了!再查下去,庄稼全得死!”
周文渊放下茶碗:“何事?慢慢说。”
原来老农所在的王家沟与邻近军屯共有一口深井。往年都是按日轮流取水,相安无事。三个月前,军屯那边突然说井是军产,不准民户再用。村老去理论,反被几个军汉打了出来。
“草民的儿子气不过,去榆林卫找长官告状,结果被扣了个‘冲击军屯’的罪名,现在还在大牢里!”老农老泪纵横,“御史老爷,那口井是祖宗留下的,碑文都还在!怎么就成了军产?”
吴大用低声对周文渊解释:“下官查过,那井确在民田范围内。但榆林卫那边咬定,洪武年间军屯勘界时,那一片都划归军产。地契早就找不到了,成了糊涂账。”
“榆林卫谁在管事?”
“一个姓胡的千户,叫胡彪。”吴大用声音压得更低,“此人……与西安的秦王府,有些关系。”
周文渊心中了然。他起身扶起老农:“本官既来,此事必查个明白。你先回去。”
老农抓住他的衣袖,手像枯树皮:“老爷,真能查吗?”
“能。”周文渊看着他眼睛,“陛下赐我金牌,就是让我来查这种事的。”
老农颤巍巍走了。周文渊转身对吴大用说:“明日一早,去王家沟。不必通知榆林卫。”
“可……”
“可什么?”周文渊从怀中取出密码本,“今晚本官会密奏陛下,陈明此事。吴大人,你是一府父母官,辖内百姓三个月用不上水,你当真尽力了吗?”
吴大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长揖到底:“下官……惭愧。”
深夜,延安府驿馆。
周文渊在油灯下写密报。窗外风声如泣,远处山塬像蹲伏的巨兽。
他写到一半停笔,想起离京前皇帝的话:“西北苦,但苦的不是风沙,是有些人的心被风沙蒙住了,忘了自己是朝廷命官,忘了脚下是王土,头上是王法。”
他添上一句:“臣观知府吴大用,非大恶,乃畏事。畏军,畏藩府,畏得罪同僚。此等畏缩,实乃纵恶。”
写完,他走到院中。陕北的星空低垂,银河浩瀚。
衙役老王提着灯笼巡夜,路过时低声道:“御史老爷,那王老汉的事……小的多句嘴,不好办。”
“怎么说?”
“胡千户手下有两百军汉,个个带刀。去年也有个推官想管这事,被他们‘请’去喝酒,回来就病了三个月,再不敢提。”老王叹气,“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周文渊看着星空:“老王,你说这满天星星,看得见延安府吗?”
“啊?”
“它们看得见。”周文渊轻声说,“陛下也看得见。”
他转身回屋,将密报封好。明日,他不仅要去看那口井,还要去榆林卫,会会那个胡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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