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真院外的青石板被晨雪擦得发亮时,九寨代表的车驾正碾过寒水渡的冰面。
燕迟站在草棚主案后,袖中玉牌硌着腕骨——那是苏芽连夜刻的“首校令”,刻痕里填了朱砂,像一道凝固的血线。
“北行首校大典,启。”他的声音裹着风撞向谷墙,惊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
草棚下霎时静得能听见雪粒砸地的轻响。
抄祸坐在主案左侧,盲杖斜倚在褪色的靛青衫角,指节抵着摊开的《永宁经》。
这是铁律寨老执刑昨夜亲自捧来的“镇灾圣典”,封皮上的金线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读。”抄祸的声音像破瓷片刮过案几。
静童清了清嗓子,指尖点在第三行:“‘天授君权,德配日月’——”
“停。”抄祸突然抬手,苍白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半寸,“第三行,‘天授君权’下,少了一句‘民不敢言’。”
人群炸开抽气声。
老执刑踉跄两步,旱烟杆砸在冰上:“胡……胡扯!我铁律寨供了三代的经卷,怎会少字?”
抄祸从怀中摸出一片碎帛,边缘还沾着旧年的墨迹:“这是我第十一遍抄写《永宁经》时,趁守书人打盹藏下的原句。当年抄书时总觉不对——君权若真天授,何须用‘民不敢言’镇着?”他将碎帛按在经卷上,碎帛边缘的折痕与经卷断纹严丝合缝,“你们看,这里的纸浆颜色浅了半分,是后来补的。”
火皮挤到案前,鼻尖几乎贴上经卷。
他的脸因烧伤皱成焦纸,却仍能嗅出书页里若有若无的甜腥——那是旧朝书奴调墨时必加的麝香,为的是让读经人产生“圣典降福”的幻觉。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摇头:“新校本无毒香。”
燕迟的笔尖在竹简上重重一顿,墨迹晕开个黑团。
他抬头时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苏芽站着的谷墙上——她裹着灰布斗篷,眉峰微挑,像是早料到这一出。
“刻入说书砖网,加注:此句失传一百二十年。”他将竹简拍在案上,竹简相撞的脆响惊得老执刑连退三步。
变故未止。
铁律寨的年轻代表突然挤进来,怀里抱着半人高的木匣:“我寨还有祖传《刑典》,千年不改,天地共鉴!”
抄祸的盲杖“咚”地敲在木匣上。
他伸手抚过匣面的龟裂纹,指腹在某处凹痕上停住——那是被硬物反复砸过的痕迹。
“取出来。”
《刑典》展开时,草棚里腾起一股陈腐的霉味。
抄祸的手指逐行抚过,喉结突然滚动:“删去‘官罪加等’六十七条,新增‘妄议文书者斩’。”他转头对静童道:“调北行十年疫病记录。”
静童捧着一摞染了茶渍的布卷奔来。
抄祸摸出随身的铜尺,在《刑典》新增条目处划了道线,又在疫病记录上划了道:“每次大疫前三月,必有‘禁言令’颁布。”他将两卷布并排放着,铜尺敲在重合的日期上,“你们看,二十三年冬禁言,次年春痘疫死百人;十七年秋禁言,十八年春寒症亡八十——”
“这是巧合!”铁律寨代表的脸涨成猪肝色。
苏芽从谷墙上跃下,斗篷带起一阵风。
她抓起疫病记录甩在案上,指节叩着“禁言令”三字:“以后所有法令发布前,必须附‘历史相似案例’三则,由录真院核验。”
“若主官拒不提供?”
众人转头,律傀师不知何时站在草棚角落。
他向来穿皂色深衣,今日却系了条新麻绦子——那是苏芽前日送的,说“新规矩得配新衣裳”。
此刻他的手指抠着绦子结,指节泛白。
苏芽盯着他的眼睛,笑了:“那第一条就写‘此人惧查’。”
草棚里爆发出哄笑。
老执刑的旱烟杆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粉碎。
燕迟望着苏芽被雪风吹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她昨夜说的话:“咱们要的不是人信书,是人信自己。”
午后,火皮带着四个辨毒使冲进录真院。
他的焦脸涨得发紫,怀里抱着半块虫蛀的书脊:“苏首领!赤旒盟书库的金丝铁页书,表面完整,里头全被虫蛀成筛子了!”他抖出书脊,几十粒米大的蜡丸“叮叮当当”滚了满地,“更邪乎的是,这书脊夹层里藏着这些——”
苏芽弯腰捡起一粒蜡丸,指甲轻轻一掐,蜡壳碎裂,露出极小的纸条。
她借火皮的炭灯凑近看,字迹歪扭如孩童涂鸦:“大人令改‘旱’为‘涝’,我不从,明日当贬。”
火皮的手开始发抖:“我翻了二十箱书,找出三百多颗蜡丸。有个书吏写他偷偷抄了真账,藏在灶房砖下;有个典史说他在暴雨夜把‘河决’改成‘风灾’,结果赈灾粮少发三成……他们……他们也在反抗!”
抄祸摸着蜡丸里的纸条,眼泪顺着盲眼的褶皱往下淌。
他连夜将纸条按年编序,案上铺了满满当当的麻纸,像幅歪歪扭扭的地图——哪里的谎言最密,哪里的饥荒就最烈;哪里的真话被藏,哪里的活人就多活了三冬。
燕迟站在他身后,望着“谎言链条”上的断口,突然抓起笔在竹简上写:“凡发布政令者,须留‘决策笔记’,五年后由继任者公开评述得失。”
苏芽凑过来看,又添了一句:“若百姓能举出相似灾祸,官须当众谢罪。”
律傀师当晚就着月光在小册上记:“吾曾执法三十载,竟不知罪从何处来。”次日省律祭上,他站在祭台中央,声音发颤:“请问我过去所执之法,有多少出于恐惧?”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抄祸校勘《农政全书》的深夜,医庐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苏芽提着药箱冲进去时,抄祸正捂着嘴,指缝里渗出黑血。
他膝头摊开的书册上,沾着几点触目惊心的红。
“用脑过度。”老周头搭完脉,摇头,“他记了太多种版本的假书,又拼命记真字,脑子像被人拿锤子砸。”
抄祸扯下老周头的手,盲杖敲着地面:“我多记住一个真字,就少一个人被假书害死……”
苏芽突然蹲下来,握住他沾血的手。
她的掌心还带着熬药的温度:“咱们改规矩,以后校书要‘多人共校’,你念一句,三个人记,再互相核对。”她转头对割舌童道:“把关键数据刻成图砖,让不识字的也能摸。”
最后一幅图砖亮起时,谷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砖面上刻着一双盲眼,睫毛微颤,指尖正抚过一行凸起的刻字,下方写着:“我看不见字,但我摸得到真。”
地脉突然震动。
四十九个曾信过“书魂显灵”的人同时跪在砖前,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喃喃:“我错了……”
旧京废墟里,那口铜钟第五次嗡鸣。
这一次,钟声里裹着无数细弱的声音,像春冰初融时的溪响,轻轻重复:“……要活。”
北行的暖穴井在三月末全面启用。
燕迟站在井边,看温水漫过新种的甜根苗,想起苏芽说的“地脉回暖,该试种新粮了”。
九寨的冰封开始松动,有商队带着融雪水来换盐巴,说“北行的规矩传到南边了,有人开始烧祠堂的旧经”。
但南境的消息还是来了。
某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快马撞开谷门。
骑手的斗篷结着冰碴,怀里揣着半块焦黑的木牌——那是南境最后一个活口送来的,上面用血写着:“黑雪又落……”
苏芽接过木牌时,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着远处渐融的雪山,突然想起首校大典那天,抄祸摸着《永宁经》说的话:“真字像种子,埋得再深,总会发芽。”
此刻,她望着谷里正在刻新图砖的人群,望着火皮教小娃娃认“人”字的身影,突然笑了。
黑雪可以再来,但有些种子,已经生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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