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芽蹲在掌印纹路前,指腹贴着砖面。
昨夜下过薄霜,砖却暖得反常,像贴着活人脊背。
她盯着最中央那道纹路——昨日还只是浅灰,此刻竟透出珊瑚色,随着日头升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蜜金。
首领。割舌童的手语从背后递来,他裤脚沾着泥,左手比了个,右手五指开合七次。
苏芽认得这是他新创的:掌印明灭频率与日光强弱同步,七次开合对应日影移动的七个时辰段。
再测心跳。她叩了叩自己胸口,又指向蹲在不远处的静童。
静童正用竹笔在羊皮卷上画波纹,听见动静抬头,发间沾着的草屑簌簌落进墨碟。
这是她翻译节奏的法子:用草茎蘸墨点在跑动的皮卷上,波纹疏密度就是心跳快慢。
割舌童没动,反而伸手拽她衣袖。
他掌心粗糙,纹路里嵌着砖粉,摊开时露出半枚陶哨——这是前日苏芽让他做的测震器,用碎陶片烧出空洞,埋进砖缝听地脉震动。
此刻陶哨表面凝着水珠,凑近耳边,竟有细碎的声,像极了人胸口的闷响。
苏芽瞳孔微缩。
她扯下腰间的铜铃,晃了晃,铃声清越;又把铜铃贴在砖上——闷响里竟混进了铃音的尾调,像两块石子投入同一片水,涟漪撞出了新的纹路。
静童!她扬声喊,把前日三百七十二人的心跳卷拿来!
静童跑得太急,墨汁泼在裙角。
她展开泛黄的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的波纹像群蛇游走。
苏芽将两张卷并排,用炭笔在掌印明灭的波纹上描线——当!
两根炭笔同时戳破羊皮纸。
完全吻合。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到了,玄色大氅沾着露水,手里捧着测震仪的铜珠,地脉共振值与这些人的生命体征绑定了。他指尖拂过静童的波纹卷,他们说出口的不敢言,现在成了地脉的心跳。
苏芽没接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那个娃子摸砖时的暖光——原来不是大地回应,是那些被听见的,在砖里活了过来。
首领!火皮的喊声响彻山谷。
他跑得跌跌撞撞,衣襟沾着草籽,怀里的陶罐叮当作响,南境逃回来的娃子说,文祭的人夜里抱着头喊有声音在啃脑子!
还有个弟子说,他梦见灰蝴蝶飞进喉咙,醒了竟会背《种薯图》!
苏芽接过他递来的金丝铁页。
铁页边缘焦黑,中间烧出一行字:我不愿做祭。火皮的手在抖:这铁页是在边境捡的,烧的时候没火舌,就像......他喉结滚动,就像字自己要钻出来。
燕迟捏着铁页凑近看,指腹擦过焦痕:文祭用汞毒迷人心智,现在地脉里的反蚀回去了。他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泛着光,他们烧了千年的,不如一个娃子刻在砖缝里的字有力量。
话音未落,谷门传来脚步声。
律傀师的布包浸着泥,发梢滴着水,显然刚从雨里回来。
他眼白全红,像浸过血,却笑得像个孩子:苏首领,我听见了。他掏出一卷泥片,拓文模糊如虫蛀,旧天禄阁的地底下,压着几十具书奴的骨头。
他们死时想喊,可舌头被割了,喉咙被烫了,话就顺着血渗进土里。
痛母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她伸手抚过泥片,眼泪砸在拓文上:是阿福的声音......他死时才十三岁,怀里还揣着半块锅盔。她抬头时,眼尾的泪痣在发抖,这些话在地下憋了二十年,现在终于能出来了。
苏芽把泥片递给静童:刻进言生台基座。她转身对律傀师说,以后你不用背布包了——北行的听律人,该有匹马。
律傀师愣住,随即笑出声。他的笑声撞在砖墙上,惊飞了几尾麻雀。
存烬是在黄昏时来的。
她捧着个檀木匣,指节泛白,匣盖雕着的莲花纹被磨得发亮。这是从文祭密室抄的。她掀开匣盖,最底下压着封信,信纸泛黄,边缘被虫蛀出月牙,盲眼抄祸的信,没寄出去。
苏芽展开信,字迹歪斜,像用左手写的:默录司藏《无声录》于皇陵夹壁,收临刑人口供......她抬头时,存烬正咬着唇,指甲掐进掌心:我早该说的,可......
你做得对。苏芽打断她,去把割舌童和钟奴叫来。
哑问局设在医庐。
铜盆里盛着清水,割舌童脱了鞋站上去,闭目垂首。
钟奴抱着青铜杵,静童铺开新羊皮卷。
第一夜,割舌童的足音像急雨——他在想八岁那年,亲眼看见爹被文祭以私藏农书罪烧死;第二夜,足音渐缓,像春溪淌过碎石——他想起苏芽第一次给他药,说烧书的手也能刻砖;第三夜,足音突然顿住,又轻轻、轻轻叩了七下。
静童的笔在羊皮卷上划出七道波纹,第七道突然拐弯,与前六道连成箭头,直指西荒方向。
暴雨是在后半夜来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言生台上,砖面却越来越亮,掌印纹路像被火烤的蜡,缓缓融成一行字:他们还在下面!
苏芽猛地坐起。
她掌心的旧印灼痛,眼前泛起血红色的雾——地底下,层层叠叠压着无数蜷缩的人形,胸口都压着焦黑的书页,嘴唇张成的形状。
她见这些人形的手指抠进泥土,指甲缝里全是血,像要抓破这层冻了千年的壳。
西荒。她对着窗外的雷光大喊。
闪电劈落时,她看见雷光里浮现金线交织的网络,从言生台出发,穿过山谷,越过冰原,直抵西荒深处——那里的地脉正在剧烈震动,像有什么被压了太久,终于要挣开。
晨雨停时,苏芽站在谷门前。
她背着药箱,腰间别着刻刀,身后跟着割舌童、火皮,还有两个背着稳婆箱的妇人。
燕迟替她系紧斗篷带,指腹擦过她眼角的雨珠:我等你带《无声录》回来。
不是遗迹。苏芽望着西荒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坟场。她翻身上马,马蹄溅起泥水,但坟场里,该长出新芽了。
马蹄声渐远时,言生台的砖纹突然全部亮起。
晨光里,那些纹路缓缓舒展,竟真的成了一张正在张开的嘴——大地终于,要说出那些憋了千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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