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怀里的心鼓片还余着温,黑渊谷的晨雾里已浮起异样的暖。
苏芽踩着薄冰去地火渠查看存粮,靴底的冰碴子没像往日那样硌得生疼。
她蹲下身摸了把冰面,指腹竟没立刻冻得发麻——冰下的水在流动,细不可闻的“叮咚”声从石缝里钻出来,像被捂了三冬的百灵鸟终于开了口。
“苏首领!”影行队的阿三从谷口狂奔而来,皮帽上的冰棱撞得叮当响,“东头冰盖裂了!能看见岩壁上的字!”
苏芽的眉峰一挑。
她扯下腰间的兽皮绳扎紧袖口,跟着阿三往谷口跑。
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土腥气,是被压了十年的冻土终于松了筋骨。
转过最后道冰崖时,她猛地刹住脚——
整面冰盖像被巨斧劈开的玉,裂开的缝隙足有半人宽。
下方露出青灰色岩壁,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有些被凿得只剩半截笔画,像被野兽啃过的兽骨。
燕迟正蹲在裂隙前,戴鹿皮手套的手抚过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发顶的皮绳被风掀得乱飘。
“默录司外档。”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时眼里闪着苏芽熟悉的灼光,“我在旧宫典籍里见过这个印——流放者的罪录本该烧了,却被刻在岩壁上埋进冰下。”他指尖点过“倡乱者三十六姓……藏书于……”几个残字,刀痕在“书”字中间戛然而止,“有人故意毁了它。”
苏芽蹲下来,指甲轻轻划过石刻边缘的冰渣。
十年前熔天罚钟时,她见过太多被销毁的旧物,可这次不同——这些字是被活埋的,像有人怕它们重见天日,宁肯连山体一起封进冰里。
“小光。”她喊了一声。
扎着羊角辫的姑娘从影行队后面挤出来,腕上的彩石坠子在阳光下泛着暖橘色。
她伸手触碰岩壁的瞬间,彩石“咔”地裂了道缝,黑得像被泼了墨汁。
“下面压着很多人……”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深深抠进岩缝,“他们在喊‘别走’,喊‘记着’,还有人在哭,眼泪是咸的,像泡过盐的布。”
苏芽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摸出腰间的骨刀,在掌心划出一道血口。
血珠滴在岩缝里,没像往常那样结冰,反而“滋”地渗了进去。
眼前的岩壁突然模糊,识海里翻涌起暗红的雾——
戴木枷的学者被皮鞭抽着往洞里走,背上的书箱撞在岩壁上,竹简“哗啦啦”掉了一地。
有人跪下来捡,皮鞭就抽在脊梁骨上,绽开的血花溅在刚刻好的“礼”字上。
最后一个人是白胡子老头,他解下枷板垫在竹简下,用骨针刺破指尖,在岩壁最深处写下“后人若见此,勿称吾等已亡”,然后反手推上洞门。
火折子擦响的刹那,苏芽看见他笑了,皱纹里全是血,“烧了我,烧不毁字。”
“够了。”苏芽猛地收回手,掌心里的伤口裂得更深。
她扯下衣襟裹住手,抬头时眼尾发红,“不凿山,不掘墓。用‘心火反照法’——九童结圆阵,每人拿雪符,围山静坐。”
燕迟的手指在石面上叩了两下,立刻明白:“雪符沾过‘记得’头骨的魂气,能引心光。”他转身对影行队下令,“去育光院把九童和雪符都带来,让守符婆备三斗朱砂。”
三日后的子夜,整座山突然发起光来。
九童盘腿坐在山脚下,雪符在他们膝头泛着青白的光。
苏芽跪在阵心,旧产钳的铁柄压进土里,血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痂。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顺着产钳的纹路往地下钻,像无数条细蛇,唤醒那些被冰封存的记忆。
岩壁上的字先动了。
“张十七,因私藏《地火考》流放”的刻痕往上浮,露出下面一行更小的字:“地火脉有七,调其三可御寒”;“李九娘,因传接生图判妖术”的刀痕裂开,里层是密密麻麻的穴位图,用女人的头发丝刻的;最后那个“勿称吾等已亡”的血字突然胀大,漫过整面岩壁,像团烧不尽的火。
“拓印!”燕迟的声音混着山风撞进谷场,影行队的人举着麻纸冲上去,墨刷在岩壁上翻飞。
白茧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最前面,他盯着“地火失调可御”那行字,素麻外袍下的背肌绷得像张弓。
突然,他发出一声闷吼,双手揪住外袍领口——层层麻布里,密密麻麻的墨字正在褪色,像被阳光晒化的霜。
“我不再是书奴了!”他撕掉外袍,露出精瘦的脊背,“我是读者!”
第七夜,山光渐弱。
苏芽独自爬上最高的崖顶,旧产钳还攥在手里。
钳口的豁口是十年前给难产的张嫂接生时崩的,现在摸起来像块磨圆的老玉。
她深吸一口气,将产钳狠狠插进岩缝里。
钳口朝天,像要夹住最后一缕山光。
“看!”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天际突然炸开一线极光,绿中带紫,像条活过来的绸子。
极光下,黑渊谷、西水寨、青盐村……所有屋顶的心鼓片都亮了,暖黄的光连成一片,随着极光的轨迹流动,像大地上的星河。
守符婆不知何时站在崖下。
她的白发被风吹得蓬起来,嘴唇颤抖了十年,终于发出沙哑的声:“原来……新人间,是这样生出来的。”
苏芽望着光网,喉咙发紧。
她正要转身,山脚下突然传来骚动。
影行队的阿七跌跌撞撞跑上来,脸色比雪还白:“苏首领,春耕的田垄边……三寨的族老带着人跪着,说要辞行。他们说话的调子……”他咽了口唾沫,“像事先背好的。”
极光已经消失了,心鼓片的光却还在流动。
苏芽摸了摸怀里的产钳柄,转身时靴底碾碎一块冰碴——那冰碴里,隐约嵌着半枚未被完全销毁的刻痕,写着“……叛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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