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囚笼木栏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玉衡子跪坐在干草堆里,紫袍下摆沾着血污,盲眼却泛着病态的亮,仍在低诵:“礼者,天地之序也……乱世唯礼可定,妖女以情乱法,天地不容。”
阿七攥着皮鞭的手青筋暴起,鞭梢几乎要抽到他额角:“这老东西嘴硬得很!昨日审他三回,就翻来覆去念这些疯话!”几个影行队员跟着附和,有人捡起雪块砸过去,却被苏芽抬手拦住。
她蹲下来,与玉衡子平视。
老人的耳尖随着脚步声微微颤动——方才阿七跺脚时,他偏头的方向分毫不差。
“他在听。”苏芽指尖叩了叩木栏,玉衡子立刻坐直腰背,喉结滚动着调整诵经的节奏,“听我们的脚步声是否恭敬,听我们的呼吸是否带怒。他需要这些‘反馈’,来确认自己还站在‘礼’的高台上。”
阿七愣了愣,皮鞭垂下去:“那……咱们就任他念?”
“他念得越响,破绽漏得越多。”苏芽起身时,皮靴碾过块碎冰,“今晚我单独审他。”
子时三刻,地火室的余温散得差不多了。
苏芽裹着件灰布斗篷,怀里揣着产钳柄——这是她探识海时的定心神物。
囚笼外的守卫见她来,刚要举火把,被她摆手止住。
黑暗里,玉衡子的诵经声突然拔高:“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来者可是苏首领?”
“是我。”苏芽解下塞耳朵的油布,却摸出团药棉堵在耳孔,“我想听真话。”
“真话?”玉衡子笑了,血渍在唇边洇开,“你可知《正始乐章》首句为何是‘天地有常’?那是先帝握着我的手改的……”他突然住口,盲眼转向苏芽的方向,“你摸我手腕做什么?”
苏芽的指尖扣住他腕脉。
血视发动的刹那,识海翻涌如沸——金瓦玉阶的殿宇在眼前展开,年轻的玉衡子跪伏在地,怀里捧着半卷染血的乐谱。
龙案后坐着个戴冕旒的帝王,指尖敲着玉镇纸:“此曲若成,天下皆聋,唯朕能言。你可愿为朕改谱?”
年轻玉衡子的喉结动了动,额头抵着青石板。
苏芽“看”见他唇齿开合,却没发出声音——那是句“不愿”,被他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帝王的笑声炸响,有宦官捧着金印上来,在乐谱空白处盖下“御制”二字。
年轻玉衡子突然抬手,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声音却温顺如羔羊:“臣领旨。”
幻象如镜面碎裂。
苏芽猛地抽回手,后背抵着木栏,冷汗浸透中衣。
她终于看清:玉衡子不是被礼音操控的傀儡,而是用礼音编织囚笼,把自己和天下人一起关进去——他将篡改乐谱的懦弱,粉饰成“天命所需”;把操控人心的罪孽,包装成“宏大秩序”。
“你在发抖。”玉衡子歪头,“可是见着了什么?”
苏芽扯过斗篷裹紧肩膀,声音冷得像刀尖:“哑钟,明日起,每日寅时在牢外敲断更谱。”
第二日寅时,第一声裂帛般的钟鸣撞碎晨雾。
玉衡子正捧着草叶当乐谱比划,突然浑身一震,盲眼里溢出泪来。
第三日,钟声刚响到第三下,他突然撞向木栏,额头撞出血:“住口!那不是我选的!不是!”他蜷缩在墙角,像个被抽走筋骨的人,反复呢喃:“我是正音之人……我是正音之人……”
“南境急报!”影行队小队长撞开帐门,手里攥着染血的信鸽腿环,“赤旒盟启动百音阵,三州同时万人诵礼,意图远程控心!”
燕迟铺开羊皮地图,指尖点在三州交界处:“若任其成势,声波顺着风传,外围十七寨七日必陷。我建议焚毁所有传音玉简,封锁山谷要道——”
“堵不住的。”苏芽打断他,目光扫过案头的残谱,“礼音的根在人心。我们要让他最信的东西,变成他的坟。”
她再次站在囚笼前时,没塞油布,没堵药棉。
玉衡子的诵经声如钢针直刺耳鼓,她闭着眼,任由音波在识海里翻涌。
血视如红绳,顺着声波逆流而上——她看见深坑下的乐工被活埋,喉间还咬着半截骨笛;她看见《礼音律》原本的旋律里,藏着“莫怕寒,春会来”的安魂词;她看见历代帝王用朱砂笔将歌词涂掉,填上“顺天者生”的训诫。
最后,她在残谱边缘看见四个小字,墨迹淡得像要化在风里——“乱音救世”。
“哑钟。”苏芽捧着残谱走进哑钟的帐篷时,对方正蹲在火盆前补钟槌的皮套。
听见她的声音,他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苏芽展开残谱,指着末尾的刻痕:“你父亲是不是叫‘断谱生’?”
哑钟浑身剧震,钟槌“当”地掉在地上。
他颤抖着摸向颈间的银锁片,那里面贴着半张旧纸——和残谱的纹路严丝合缝。
“他当年在乐署偷改了半页谱子,被割了舌头。”苏芽将残谱按在他掌心,“可你看,这谱子活下来了。你不是只会记死人的钟。你是活着的谱。”
哑钟的眼泪砸在残谱上,晕开团模糊的花。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她的靴尖。
三日后,地火窟的熔铁炉烧得通红。
苏芽站在炉前,看着匠人们将西荒带回的“肉典”碎片、“记得”部族的头骨粉末投进铁水。
钟模合上前,她亲手刻下最后一笔——不是经文,是道歪歪扭扭的划痕,像极了婴儿的指纹。
“当——”
第一声钟鸣响起时,玉衡子正对着牢墙数砖缝。
他突然直起腰,盲眼大张,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这声音……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母亲唱的摇篮曲……”
苏芽站在新钟前,掌心贴着还发烫的钟壁。
钟声震得她耳膜发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望着远处囚笼的方向,在心里说:“你要听经,我偏让你听坟。”
夜风卷着雪粒掠过钟身,哑钟攥着新刻的钟槌站在她身侧。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指节泛着青白,却死死攥住槌柄——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要为活人敲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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