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捧黄土盖在了阿提达的坟墓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叶塔娜拄着铁锹,有些气喘。她直起腰,那双锐利的眼睛越过坟墓,审视着眼前这位亲手埋葬了恩师的暴君。
“你为何……”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要杀了你的老师?”
苏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拍去衣袖上的微尘。
“因为他是我的老师。”
他的回答理所当然,仿佛这根本就不需要解释:
“苏丹的老师,总不能是个平庸的家伙。”
“大师他并不平庸!”
叶塔娜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他教书育人,心怀慈悲,他比你这个只知道杀戮和恐惧的怪物,活得更有价值!”
“价值?”
苏丹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的话音没有提高,只是平淡的讲述:
“如果让他就那样自然老死,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枯骨,他的名字能传到哪里?除了那几个穷酸学生,谁还会记得他?”
他指了指脚下的坟墓,语气中带着一种扭曲的骄傲:
“但现在好了。
千年之后,人们依然会津津乐道,那个被暴君苏丹亲手杀死、又亲手埋葬的智者,可是大名鼎鼎的阿提达。”
“他的名字,将和我的名字一样,永远铭刻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上。”
“无论你信不信,”
苏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草原的风:
“我的名字,也能传到千年之外。”
“我当然相信。”
叶塔娜冷冷地打断了他,目光如刀:
“并且我相信,你的名字会被千年后的人们所唾骂。
他们会挖出你的坟墓,将你挫骨扬灰,将你视为这个国度千年来最大、最残忍的暴君!”
苏丹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那是因为我不在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远处那黑压压的游骑兵,扫过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庭,扫过这片被他踩在脚下的广袤国土。
“看看整个国度吧,决死剑士。现在,我是什么?”
“苏丹。”叶塔娜回答。
“不。”
苏丹摇了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紫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把玩着手中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戒指,嘴角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弧度:
“我是他们所恐惧的集合。”
“我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是深夜里让他们不敢哭泣的梦魇。”
他突然向前一步,那股如山般沉重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叶塔娜。
苏丹审视着这位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丝毫退缩的女战士,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那么,决死剑士……”
“你们,是不会感到恐惧的吗?”
叶塔娜手中的连枷再次震颤,虽然已经残破,但那冰冷的杀意依然如实质般锁定了苏丹。
在她的眼眸深处,苏丹的身影扭曲、拉长,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她冷冷地回应:
“我们通过猎杀怪物赚取委托而生存,我现在只想杀了你。”
苏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枚毫无反应的戒指。
“好吧,”
他耸了耸肩:
“看起来,你们是真的不会因为我而感到恐惧。这很有趣。”
“也许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喀麻人。你的灵魂没有被这个国家的风沙所浸染,你并没有将自己视为我这个庞大恐惧系统当中的一员。”
苏丹慢悠悠地绕着叶塔娜踱步,戒指上的紫光微微闪烁,像是在窥探着什么。
“不过……我能看到你的恐惧。”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仿佛直接在叶塔娜的脑海中响起:
“很有意思啊,决死剑士。”
“最浅的一层,是你恐惧那些孩子。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你闭上眼睛,总是能梦到以前战场上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也是决死剑士吗?总之,你恐惧孩子们把你吵醒。”
叶塔娜握着武器的手微微一紧,呼吸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连你自己也不清楚,你为何要恐惧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你只是把它归结成在战场上待久了,老兵的神经总会有些问题,对吧?”
苏丹走到她身后,在她耳边低语:
“但我能看到更深层的原因。”
“你害怕孩子吵醒了你的噩梦,是因为你害怕没了这些噩梦……你就会忘记你的兄弟们。
兄弟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
那些不是和你同一批的剑士,更可能接近你长辈一样的决死剑士。”
“总之你害怕遗忘他们。”
“啊,真有意思。”
苏丹发出一声轻笑:
“你竟然把噩梦当成了珍贵的记忆载体。”
“我的恐惧都比你这个人高贵!”
叶塔娜猛地转身,连枷横扫,逼退了苏丹:
“至少我的恐惧源于爱与不舍,而你的恐惧,只源于空虚与变态的掌控欲!”
“可怜的叶塔娜,你还是不懂。”
苏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怜悯:
“你不懂得什么叫做‘恐惧管理’。人们最终都会为自己所畏惧的事物所屈服,这是铁律。”
他伸出手,仿佛要抓住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想象一下吧。
如果我赐予你千年的永生。
也许一开始你会感到欣喜若狂,但是度过了最初的新鲜感,时间会将你的一切记忆冲淡。”
“现在的你,还有你的剑士兄弟们。是他们的名字吧?说出来,让这个故事更有代入感一些。把还存在于世上的决死剑士的名字说出来吧。”
叶塔娜感觉喉咙发干,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那些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
“加文,基利安,卡特,罗洛尔,我叶塔娜,奎特梅德,阿姆兹,还有我们最小的兄弟布兰克。这就是……还活着的所有人。”
“没必要说这么多啊,不过也行。”
苏丹随意地点了点头:
“想象一下吧。他们会老死,会因为意外而死去,会一个个离你而去。再过许多许多年后,只有你一个人,独自活在这漫长的时光里。”
叶塔娜依旧保持着战斗的姿态,眼神凶狠,仿佛随时都要扑上去撕碎苏丹的喉咙。
但是,苏丹却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戒指。
那枚原本平静的戒指,此刻正散发着耀眼而妖异的紫黑色光芒,如同呼吸般律动着。
“看。”
苏丹歪着脑袋,看向叶塔娜,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你恐惧了。”
叶塔娜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僵硬了一下。
“你在害怕那种孤独,害怕那种遗忘。所以你会尽可能让它不要发生,你会拼命地去守护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苏丹的声音如同魔咒:
“并且,你会屈服于那种‘可能会发生’的可能性,想要逃离它,想要否认它。”
“叶塔娜,我看穿你了。”
“你的剑再锋利,也斩不断你内心深处的恐惧。”
“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你也屈服了恐惧。”
………
……
…
“话题扯得太远了,让我们说回来吧。你觉得我配不上阿提达的名吗?
苏丹把玩着戒指,目光越过叶塔娜,看向那座刚刚堆起的坟茔。
“是只有如今的阿提达,是只有死去的阿提达,才配与我相称。
他会活在每个人的口中,成为一个符号,一个传说。”
他转过头,看着叶塔娜,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戏剧感:
“你不觉得……这样的故事,才更具有戏剧性,更加有趣,才能让我感觉到……好玩吗?”
戒指上紫黑色的光芒,与苏丹那双同样散发着幽光的眼眸交相辉映。
三个诡异的光源在昏暗的草原上闪烁,让叶塔娜感到一阵透彻心扉的寒意。
她深吸了一口草原上冰冷的风,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被这股恐怖的气势所压倒。
“那阿提达的名字……”
叶塔娜咬着牙,声音坚定:
“那些听着阿提达大师故事长大的人,他们会从故事里汲取力量,会团结起来,最终毁掉你的暴政!会摧毁你的统治!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哈哈哈!可怜的叶塔娜,你还是不太明白。”
苏丹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对凡人智慧的嘲弄。
“我让这个故事能传唱,它就能传唱。我想要这个故事只是一个让人听了乐呵的故事,我也能做到。”
“你无法堵住悠悠之口!”叶塔娜怒吼。
“我不需要堵住悠悠之口。”
苏丹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冰冷而理智:
“什么?”叶塔娜一愣。
“我只要给老师赋予神话色彩就可以了。”
苏丹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可以说,阿提达是上天命定的智者,是神明派来的使者,或者给他安上什么无与伦比的高贵身份。”
“只要让人们意识到,阿提达是高高在上的,是与他们不同的。
即使阿提达为他们说话,为他们牟利,人们也只会崇拜阿提达这个偶像,把他供奉在神坛上。”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而并不会去想……我也能成为下一个阿提达。”
“你看,就这么轻松。”
苏丹摊开双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需要堵住悠悠之口,不需要禁止任何言论。这个故事,就真的只是变成了故事。不会再变成摧毁苏丹统治的火种,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这就是权力的艺术,也是……恐惧的另一种形式。”
“好啦,话题又有些跑远。但你明白我为何要杀掉老师了吧”
“其实说那么多显得复杂。”
“我杀死老师的本质是因为我觉得好玩。真的只是觉得好玩。”
………
……
…
“你的恶名将会流传千古!”
苏丹看着在恐惧中颤抖的叶塔娜,声音变得宏大而威严:
“活着的阿提达,只是个当下比较有名的智者,一个教书匠而已。这样的他,还不配成为苏丹的老师。”
“只有死去的、被我赋予了传奇色彩的阿提达,他的名讳才配与苏丹的名讳与之相称!”
“现在我才觉得真的好好玩啊。”
苏丹伸手指向天空中的烈日,手指上的紫黑色戒指爆发出了更加夺目的光辉。
那一刻,叶塔娜产生了幻视。
她觉得苏丹那枚戒指上的宝石,竟然变得和太阳一样庞大!紫黑色的光芒如同日蚀般吞噬了天地,压抑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在那恐怖的威压下,叶塔娜终于认出了苏丹的本质——这不仅仅是一个暴君,这是一个玩弄恐惧、甚至以此为食的真正怪物!
“这种怪物……绝对不能让他接着苟活于世!”
她在瞬间做出了决断。
下一刻,她发出一声嘶吼,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了上去,手中那残破的连枷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直取苏丹的头颅!
………
……
…
同一天晚上,远在千里之外的繁星军营。
夜色深沉,只有几点疏星点缀在天际。
往日里,这几位决死剑士都是些即使在战场上听着万马奔腾的震地声也能安然入睡的狠角色。
可今晚,他们却全都失眠了。
基利安烦躁地擦拭着手中的都卜勒巨剑。
罗洛尔则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自己的鞭刃,哪怕它已经足够锋利。
平时沉默寡言的阿姆兹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无法说出口,只好咽下话语,烦躁地揉搓自己的额角。
奎特梅德烦躁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半边天使半边恶魔的面容写满了仇怨,她试图数星星让自己平静一些,却一点用都没有。
就连一向稳重的加文,也像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狮子,在营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沉重的脚步声踏得地面咚咚作响。
“不对劲……”
基利安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看向遥远的方向,那是喀麻苏丹国的方向。
“我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他们的心脏。
………
……
…
次日,风沙如旧。
在那广袤而荒凉的喀麻草原上,一匹骏马拖着一辆简陋的板车,缓缓前行。
板车上盖着一层厚重的白布,布料本是纯白,如今却被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污浸染,在风中微微飘动。
骏马不紧不慢地走着,马蹄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就像是在举办一场传统的喀麻葬礼,孤独,静默,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庄严。
而板车那血污白布之下,隐约勾勒出一具女性的身躯轮廓,高大,却又显得那样无力与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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