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关东辽河边上有个张家庄,庄里住着个大财主张万金。这张财主祖上三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到了他这代,不知怎的就发了迹。有人说他年轻时在长白山挖参,撞见了老把头显灵;也有人说他半夜在祖坟上看见过黄皮子拜月,得了仙家指点。甭管怎么着,张万金是真富起来了,百十垧肥田,三进大宅院,骡马成群,长工丫鬟二十几口子伺候着。
张万金富是富,却吝啬刻薄得出了名。平日里吃穿用度,比他那扛活的长工还省。大冬天的,宅子里不生炭火,冻得丫鬟手上生冻疮;长工饭食里见不着半点油星,高粱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庄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张扒皮”。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关东的雪下得铺天盖地,西北风刮得像鬼哭。张万金正在堂屋拨拉算盘珠子,就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管家老李哆哆嗦嗦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袍,肩上挎个蓝布包袱,脸冻得发青,胡子上挂着冰碴子。
“行行好,借个宿吧。这大雪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冻僵在路上就没了。”老头说话带着山东口音。
老李正要回绝,张万金踱步到门口,上下打量这老头。见他虽衣衫单薄,但眉眼间有股说不出的气度,不像寻常乞丐。
“住一宿也行,”张万金捻着下巴上几根黄须,“不过我这宅子讲究,不能白住。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老头拱手:“鄙姓黄,原先在关里教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如今落魄了,流落到关东。”
张万金眼珠子一转:“识字的?正好,我家账房先生年前回乡了,有一堆账目未清。你既识字,今晚帮着把账理清了,就当宿资饭钱。”
老李在一旁暗自摇头——东家这算盘打得精,那些账目乱麻似的,专业的账房都得理三五天,这大冷天让个过路的老人熬夜理账,真是黑心。
黄老头却爽快应下:“成。”
张万金让老李把黄老头领到西厢房旁一间小耳房。这屋子原是堆杂物的,阴冷潮湿,窗户纸破了好几处,冷风直往里灌。屋里就一张破木板床,一床薄被,一张瘸腿桌子。
老李看不过去,偷偷从厨房拿了两个窝窝头,又灌了壶热水:“老先生,您将就着。我们东家他……唉。”
黄老头笑眯眯接过:“多谢管家,心善有好报。”
夜深了,宅子里静下来,只有西北风在房檐下打旋儿。张万金躺在暖炕上,搂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心里惦记着那些账——要是那老头真能理清,可省了他雇账房的钱。
约莫子时,张万金起夜,路过西厢房,却见耳房里透出黄澄澄的光。他蹑手蹑脚凑到窗根下,舔破窗户纸往里瞧。
这一瞧,惊得他差点叫出声——屋里哪有什么黄老头?只见一只毛色油亮、体型硕大的黄皮子(黄鼠狼)蹲在桌上,前爪捧着一支毛笔,正在账本上写写画画。那账本一页页自动翻动,算盘珠子无人拨弄却噼啪作响。
黄皮子似有所觉,转过头来,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对上窗外的张万金。张万金腿一软,连滚带爬跑回正房,蒙上被子哆嗦到天亮。
次日一早,张万金战战兢兢推开耳房门。屋里一切如常,黄老头正叠那床薄被,账本整整齐齐码在桌上,旁边放着清好的账目。
“东家早,”黄老头神色如常,“账理清了,有三百二十四块大洋的亏空,是前管粮仓的王二做的手脚。”
张万金勉强镇定下来,偷眼打量这老头,怎么看都是个人,哪像昨夜那只黄皮子?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黄……黄先生好本事,”张万金挤出笑容,“不知先生接下来要去何处?”
黄老头叹气:“走到哪算哪吧,这世道,混口饭吃难。”
张万金心里活络起来:这人有神通啊!一夜理清烂账,还能看出亏空所在。要是留在身边,岂不是个招财进宝的活算盘?
“先生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儿住下,当个账房先生,包吃住,每月……两块大洋。”张万金说出这数目时,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寻常账房少说也得五块。
黄老头却欣然答应:“多谢东家收留。”
自打黄老头留下,张家的怪事就一桩接一桩。
先是粮仓里闹老鼠,一夜之间糟蹋了三石高粱。张万金心疼得直跺脚,黄老头慢悠悠说:“东家莫急,今晚我守仓。”
第二天,张万金到粮仓一看,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二十几只死老鼠,最大的有狸猫那么大。更奇的是,粮囤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神龛,里面供着块木牌,上书“灰仙之位”。黄老头说:“东家,这是灰仙(老鼠仙)显灵,往后每月初一十五,供点糕点果子,保你粮仓平安。”
张万金将信将疑地供了,果然再没闹过鼠患。
接着是张万金那独生儿子张小宝,不知怎么染上怪病,整天昏睡不醒,请了好几个郎中都不见好。黄老头到少爷房里转了转,从床底下摸出个巴掌大的草人,上面扎着七根针。
“这是有人使坏,”黄老头说,“东家最近得罪过什么人?”
张万金心里一咯噔——前几日庄东头赵寡妇来借粮,他不仅没借,还说了几句难听话,把赵寡妇气得哭着走了。莫非……
黄老头让张万金准备三样东西:赵寡妇家门前土一捧,无根水一碗,香灰一撮。当晚,他在张小宝床前焚香念咒,把那草人烧了。灰烬落入无根水中,黄老头含了一口,“噗”地喷在张小宝脸上。
张小宝一个激灵坐起来,茫然四顾:“爹,我饿。”
张万金又惊又喜,对黄老头更是奉若神明。供品从窝窝头换成了白面馒头,工钱也涨到了五块大洋——虽然还是比市场价低。
转眼到了年关,张万金的吝啬劲又上来了。腊月二十九,他吩咐厨房:“今年长工的年礼,一家给半斤糙米就行。黄先生嘛……给二斤白面,再割条咸肉。”
老李忍不住劝:“东家,这……是不是太薄了?庄里别的财主家,最少也是一斤白面、二斤肉的。”
张万金眼一瞪:“爱干干,不干滚!这年头,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黄老头耳朵里。他正在账房拨算盘,听了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年三十晚上,张家大宅摆了三桌酒席——张万金一家一桌,管家、丫鬟一桌,长工们一桌。桌上的菜式天差地别:张万金那桌鸡鸭鱼肉俱全;管家那桌四菜一汤,不见荤腥;长工那桌就一大盆白菜炖土豆,里面飘着几片肥肉膘子。
黄老头被请到主桌,坐在张万金旁边。酒过三巡,张万金有些醉意,拍着黄老头肩膀说:“黄先生,您可是我的福星啊!自打您来了,我家事事顺遂。来年还得仰仗您!”
黄老头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东家,这人世间的事,讲究个因果报应。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该舍的时候得舍,该积德的时候得积德。”
张万金哈哈一笑:“先生说的是!积德,一定积德!”转头却小声吩咐老李,“明天祭祖的供品,用昨天剩的那只鸡就行,别宰新的。”
夜深了,雪又下起来。张万金醉醺醺回房躺下,迷迷糊糊间,听见院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起身扒着窗往外看,这一看,酒全醒了。
院子里灯火通明,几十只黄皮子排成两列,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最前面那只体型硕大,毛色金黄,正是他当初在耳房见到的那只!黄皮子们抬着轿子——那轿子竟是纸扎的,花花绿绿,轿帘上还写着“张府”二字。
轿子在院中停下,大黄皮子前爪一扬,一群小黄皮子从厨房、粮仓、厢房里钻出来,有的抱着米袋,有的拖着腊肉,有的扛着布匹。最让张万金心疼的是,他那藏在地窖里的三坛银元,也被两只黄皮子一前一后抬了出来。
“我的钱!”张万金失声叫道,推门冲了出去。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黄皮子、纸轿、财物,全都不见了。只有满地白雪,映着清冷的月光。
“东家,半夜不睡,出来赏雪?”黄老头不知何时站在廊下,还是那身灰布棉袍,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万金指着他,哆嗦着说不出话。
黄老头叹了口气:“东家,我本是你祖上救过的一只黄皮子,修成些道行,特来报恩。这大半年来,我暗中帮你挡了多少灾祸——粮仓的灰仙是我说和的,少爷的病是我破的邪法,就连前些日子土匪打算绑你票,也是我托梦给巡警队长,他才带人过来转了一圈。”
张万金目瞪口呆。
“可惜啊,”黄老头摇头,“恩情再大,也经不起你这般消磨。你祖上救人于危难,何等豪爽;到你这里,却吝啬刻薄,连对救命恩人也只舍得给二斤白面。今夜我族中子弟来取些用度,你瞧你急的。”
张万金扑通跪下了:“黄大仙!是我有眼无珠!我改,我一定改!那些钱财您尽管拿去,只求您别走,继续庇佑我家!”
黄老头扶起他:“东家,缘分尽了。我临走前再劝你一句:财如流水,德似容器。容器小,装不住大水流;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好自为之。”
说完,黄老头身形一晃,化作一只大黄皮子,三跳两跃,消失在夜色中。
张万金瘫坐在雪地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年后,张家开始走下坡路。先是粮仓莫名起火,烧掉大半存粮;接着儿子张小宝骑马摔断了腿;再后来,佃户们集体退租,说他家地租太高;最后连管家老李也辞工不干了。
不出三年,张万金就败落了。百十垧地卖的卖、抵的抵,大宅院也换了主人。有人说在破庙里见过他,跟一群乞丐抢食;也有人说他疯了,整天念叨“黄大仙”。
倒是张家庄的百姓,从此多了个讲究: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在仓房角落摆个小神龛,供上糕点果子,说是给“黄仙”的。偶尔有哪家孩子夜啼不止,老人就会说:“怕是冲撞了黄仙,快摆点供品赔个不是。”
至于那只大黄皮子,再没人见过。只有庄里最老的寿星公说,他小时候听爷爷讲,张万金的太爷爷当年在山上砍柴,救过一只掉进陷阱的黄皮子。那黄皮子临逃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作了个揖。
“畜生尚且知恩图报,”寿星公嘬着旱烟袋,眯着眼说,“有些人啊,连畜生都不如。”
这话在张家庄传了一代又一代。每到雪夜,老人们围着火盆给孩子讲故事时,总要提一句:“做人可别学那张扒皮,对黄大仙都吝啬,活该败家。”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像是谁在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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