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第一缕微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将堂屋内的昏暗驱散了些许。
床板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莫雪猛地睁开了双眼。
入眼的是陌生的，挂着几串纸钱的房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与香烛混合的，奇异的清冷味道。
他没有立刻坐起，那双漆黑的眼眸，飞快地扫视着四周。
崭新的货架上，码放着一沓沓黄纸符箓。角落里，堆着一些未曾使用的香烛与金元宝。
这里……是哪里？
一股强烈的警惕，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下意识地便要运起内力，从这诡异的地方脱身。
可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体内那原本因为重伤而几近枯竭的丹田气海，此刻竟充盈着一股温和而又纯粹的内力！
虽然不多，却在缓慢而又坚定地，修复着他那些受损的经脉。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那些原本深可见骨，足以致命的伤口，此刻竟已尽数愈合，只剩下一些浅浅的，粉红色的疤痕。
这……怎么可能！
他清楚地记得，在失去意识前，自己被那群黑楼的杀手围攻，身中十几刀，早已是强弩之末。
那种伤势，就算有灵丹妙药，也至少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地。
可现在……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些许的酸软，竟没有半分痛楚！
莫雪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翻身下床，动作虽然有些踉跄，却稳稳地站住了。
他摆出了一个戒备的姿态，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那双警惕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扇紧闭的铺子大门。
就在这时。
“吱呀——”
里屋通往后院的门，被不紧不慢地推开了。
一道青色的身影，端着一个粗瓷大碗，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坤道，看起来三十来岁，样貌平平，一身青色的道袍洗得有些发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懒散的气息。
正是林羽。
莫雪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戒备与敌意。
“你是谁？”他的腔调冰冷，充满了质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
林羽听到动静，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算是看到了他。
她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走到一张柜台前，将手中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重重地往上一放。
“砰。”
一声闷响。
“醒了？”她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醒了就过来吃东西。”
这副理所当然的，仿佛在使唤自家下人般的态度，让莫雪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防御的姿势。
“我问你话呢！”
“吵什么。”林羽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这里是往生堂，我是这里的堂主，玄云。”
她指了指莫雪，又指了指自己。
“我路过回家，看见你昏倒在路边，顺手就把你捡回来了。懂了？”
往生堂？
莫雪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这是给死人办后事的地方。
林羽没有提那五个黑衣人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看戏，不想把自己也变成戏里的人。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莫雪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你那一身伤，是遭了贼人打劫？”
“要不要我帮你去府衙报官？这江宁府六扇门的王总捕头，跟贫道还算有几分交情，让他出面定能帮你讨回公道。”
报官？
莫雪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断然拒绝。
“不必！”
他的脸上，满是属于江湖人的，那种根深蒂固的骄傲与执拗。
“江湖事，江湖了！绝不假手于官府！”
很好。
林羽心中暗笑。
这反应，跟她预想中的，一模一样。
是个合格的，充满了中二气息的武侠剧男主角。
她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行吧，随便你。”
话锋，在这一刻，骤然一转。
上一秒还是一副云淡风轻世外高人模样的林羽，下一秒，那张懒散的脸上，瞬间挂上了一种市侩而又精明的，属于生意人的笑容。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油光锃亮的小算盘，往柜台上一放。
“既然你醒了，那咱们，也该算算账了。”
账？
莫雪愣住了。
只见林羽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噼里啪啦——”
一阵清脆悦耳的，充满了金钱味道的声响，在寂静的往生堂内，回荡开来。
“我给你用的，可是贫道独门炼制的疗伤圣药，生死人肉白骨，效果你已经亲身体会过了。这药外面有钱都买不到，看在你我相逢是缘的份上，算你个友情价，五两银子。”
“还有，你在这儿住了一晚上，我这可是江宁城内环，地段极佳的独门独院，怎么着也得算你一钱银子的住宿费吧？”
“伙食费，早中晚三餐，给你算一天五十文，不过分吧？”
“最关键的，是贫道的出诊费，精神损失费，还有误工费！你知道我这一天，少接多少单法事，损失了多少钱吗？”
林羽一边说，一边拨弄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
最后她将算盘重重地往前一推，得出了一个最终的数字。
“零头都给你抹了，一共算你十两银子，给钱吧。”
她抬起头，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笑得像一只偷了鸡的狐狸。
莫雪彻底听傻了。
他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从小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般市侩的，将救命之恩明码标价的场面？
十两银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怀里。
空空如也。
别说十两银子，他现在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他现在，就是一个身无分文的落魄公子。
“我……我没钱。”莫雪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化作了一抹深深的屈辱。
“没钱？”
林羽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她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绕着莫雪，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那审视的姿态，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头准备拉去干活的牲口。
“嗯，年纪不大，身子骨还算结实，干点力气活应该没问题。”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莫雪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债主的腔调，宣布了最终的解决方案。
“没钱也好办。”
“我这往生堂，最近生意不错，正缺个打杂的伙计。”
“你就留在这里，给我打工还债吧。”
“工钱，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包吃包住。十两银子，你给我干满八个月，咱们两清。”
莫雪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打工？
还债？
他，堂堂大宗师莫雨的独子，未来的江湖豪侠，竟然要在一个丧事铺子里，当一个打杂的伙计？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林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懒洋洋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温度。
“哦？”
“你想赖账？”
赖账？
他莫雪，做不出这等事。
林羽看着他那副屈辱而又挣扎的模样，心中乐开了花。
她也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将墙角的一把扫帚，拿了过来，塞进了莫雪的手里。
“铺子里的地，该扫了。”
莫雪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把冰冷而又粗糙的扫帚，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良久。
久到林羽都快要失去耐心，准备直接动用物理手段的时候。
他终于，用一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不甘与屈辱的腔调，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
“……是。”
林羽满意地笑了。
她转身，重新坐回了那张熟悉的躺椅上，从下面摸出了一本崭新的话本。
《大侠，请留步！》。
嗯，这书名，很应景。
她翻开书页，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看得津津有味。
身后，传来了扫帚划过地面时，那略显生涩的，“沙沙”声。
这出年度武侠大戏，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他，这个唯一的男主角，现在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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