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蹲在地上擦地的莫雪，身体猛地一僵。
那块沾着污水的抹布，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指骨都有些发白。
水灵？
伙计？
这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堂堂大宗师之子，如今竟沦落到被人用这种轻佻的腔调，当做玩物一般评头论足！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轰然冲上了他的头顶。
林羽懒洋洋地翻了一页话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路上捡的。”
她的腔调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欠了我十两银子，没钱还，就留下来打工抵债了。”
赵大虎一听，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哈哈哈哈！还是道长您有办法！”
莫雪那颗被怒火烧得混沌的脑袋抬了起来，那双藏着刀锋的眼睛，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审视与困惑，落在了那个正和林羽说话的捕头身上。
此人一身官府煞气，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力不俗的后天境高手。
看他这身装扮和气势，在江宁府衙门里，地位绝不会低。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称呼这个懒散市侩的坤道为道长？
而且那腔调，虽然带着几分江湖人的不羁，但根子里的那份恭敬与亲近，却是做不了假的。
这就有问题了。
一个普通的丧事铺老板，何德何能，能让六扇门的捕头如此对待？
赵大虎笑够了，才想起自己今天来的正事。
他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了几分。
“道长，说正事。城西的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具无名女尸，看样子是溺亡的。”
“身上没有身份文书，附近也没人报官说有女子失踪。仵作验过了，没有外伤，应该是自己失足落水。”
“府尊大人发了话，说既然是无主孤魂，就让我们府衙出面，给她办个体面的后事，也好让她安息。”
赵大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了柜台上。
“这是三两银子，还请道长走一趟，去停尸房，给那姑娘超度超度。”
林羽终于将视线从话本子上挪开，瞥了一眼那个钱袋。
她不紧不慢地坐起身，将钱袋拿了过来，扔进了柜台下的钱箱里。
“知道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指了指还在地上发愣的莫雪。
“你，跟我走一趟。”
莫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想拒绝。
去停尸房？给死人做法事？这种下九流的活计，他怎么可能……
可当他对上林羽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眸时，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那张将他死死钉在这里的，十两银子的卖身契。
他现在，是伙计。
老板让他去哪，他就得去哪。
“……是。”
莫雪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赵大虎看着这二人，只觉得有趣，又跟林羽寒暄了几句，便乐呵呵地告辞离去。
往生堂，再次恢复了寂静。
……
当晚，月黑风高。
江宁府衙的停尸房，坐落在衙门最偏僻的角落，终年不见阳光，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也透着一股子刺骨的阴冷。
林羽背着她那个半人高的大布包，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
莫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双手插在袖子里，脸色比这停尸房的墙壁还要冰冷。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这个坤道的“工作”。
在他看来，所谓的超度，不过是念几句谁也听不懂的经文，装神弄鬼一番，骗取那些愚夫愚妇的钱财罢了。
江湖上这种神棍，他见得多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市侩到骨子里的女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停尸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尸体腐败的浓郁怪味，扑面而来。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仵作，正坐在门口，就着一盏油灯，喝着闷酒。
看到林羽，老仵作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道长，您来了。”
他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林羽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走进了停尸房的深处。
莫雪跟在后面，心中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分。
连这与死人打了半辈子交道，见惯了生死的仵作，都对她如此恭敬？
停尸房的正中央，一张冰冷的木板床上，静静地躺着一具用白布覆盖的尸体。
那便是今晚的主角，溺亡的女尸。
林羽将灯笼挂在一旁，然后将身后那个巨大的布包，放在了地上。
她没有急着开始，而是不紧不慢地，从布包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东西。
两根手臂粗的红烛。
一叠厚厚的黄纸。
一个紫铜的香炉。
三炷手臂长的线香。
还有木鱼，铃铛，桃木剑……
林羽将这些东西，按照某种玄奥的方位，一一摆放在女尸的周围，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庄重的仪式感。
莫雪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不屑。
装神弄鬼的道具，倒是挺齐全。
他已经能预想到，接下来，这个坤道便要开始敲着木鱼，念着那些狗屁不通的经文，开始她那套骗人的把戏了。
然而。
林羽摆好所有的东西后，并没有拿起木鱼。
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那个巨大的布包最深处，缓缓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通体乌黑，长约三尺的唢呐。
莫雪有点纳闷。
唢呐？
他没看错吧？
做法事，用唢呐？这是什么路数？
就在他满心错愕之际。
林羽已经将那乌黑的唢呐，抵在了唇边。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鼓起。
下一刻。
“呜——”
一声凄厉，高亢，仿佛能撕裂人灵魂的悲鸣，毫无征兆地，在这寂静的停尸房内，轰然炸响！
那声音，尖锐得像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直冲天灵盖！
莫雪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瞬间，根根倒竖！
他的魂，都差点被这一嗓子，给直接吹出体外！
这哪里是乐声！
这分明是来自九幽地府的，亡魂的哭嚎！
就连门口那个喝着酒的老仵作，手也是猛地一抖，半壶酒都洒在了地上。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一个长音过后，林羽的十指，开始在那乌黑的管身上，飞速地跳动起来。
曲调，在瞬间变得激昂，复杂，百转千回！
时而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死者生前的无限悲苦与不甘。
时而又高亢激越，如同万马奔腾，要踏破这阴阳的界限，为亡魂杀出一条通往轮回的血路！
一曲《百鸟朝凤》。
这首本该在喜庆之时吹奏的曲子，此刻在林羽的手中，却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悲壮与肃杀的意味。
整个停尸房，都被这霸道无匹的唢呐声所笼罩。
莫雪彻底呆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红烛光影中，闭着眼，神态专注的坤道。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首曲子。
他仿佛亲眼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绝望，最终沉入无边的黑暗。
他又仿佛看到了，无数的飞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发出悲鸣，盘旋着，要将那沉沦的灵魂，重新托举回天空。
悲伤，愤怒，不甘，解脱……
种种复杂的情绪，随着那曲调，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心头，搅得他心神激荡，不能自已。
一曲终了。
余音绕梁。
停尸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莫雪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何时，竟已是一片冰凉。
他下意识地一摸，满手的泪水。
他竟然……听哭了？
他转头看去，门口那个见惯了生死的老仵作，此刻也正用那满是褶子的袖子，偷偷抹着眼泪，早已是老泪纵横。
然而，林羽的表演，还未结束。
吹完唢呐，她随手将那把乌黑的乐器往旁边一扔。
下一刻，她动了。
只见她脚踩七星，步踏天罡，身形飘忽不定，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
她的口中，开始念诵起一种莫雪从未听过的，古老而又玄奥的经文。
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某种沟通天地的神秘力量。
她的双手，更是快得出现了残影，一个个繁复而又神秘的法印，在她的指尖不断变幻，凝聚。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敕！”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林羽并指如剑，猛地朝着那具女尸，凌空一点！
“嗡——”
停尸房内，所有的红烛，火焰都在瞬间暴涨了三尺有余！
一股无形的，温暖的风，凭空出现，吹开了覆盖在女尸脸上的那块白布。
莫雪清晰地看到。
那具女尸原本因为溺亡而显得青紫、浮肿的脸上，那股子死不瞑目的怨气，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散。
她那紧闭的嘴唇，嘴角甚至微微地，向上翘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仿佛，是得到了最终的安息与解脱。
做完这一切，林羽才缓缓收功。
她气息平稳，脸上没有半分疲惫之色，仿佛刚才那套耗费了巨大心神，看起来无比高深的科仪，对她而言，不过是喝了口水般简单。
她看着那具女尸，淡淡地点了点头。
“尘归尘，土归土。安心去吧。”
莫雪站在原地，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那庄严肃穆的科仪，那玄奥莫测的经文，那沟通天地的法印，还有那首能将人灵魂都吹出来的唢呐……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对江湖骗子的认知。
这是真正的，传承有序的，拥有超凡力量的道法！
他原以为，这个世界所谓的佛道，不过是些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
可眼前这个坤道，却用一场堪称完美的，教科书级别的法事，将他那可笑的认知，击得粉碎。
这个死要钱的坤道……
这个懒散市侩的掌柜……
这个逼着自己打工还债的恶人……
她，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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