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难以想象尔之故土,但必定与此截然不同。自从尔来商,卷入风波,想必很想念家乡吧?”
青乌子的声音似有感慨万千。
永宁想到现代社会……是啊,她的家乡……
夜色已深
“家乡……”
她喃喃重复这个词,脚步不自觉地放缓,直至停在一株老槐树下。
树影婆娑,微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殷都低矮的屋檐,望向了遥不可及的天穹深处,那里星河横陈,亘古流转。一抹混合着深切眷恋、无尽怅惘,以及某种近乎疼痛的怀念神情,缓缓在她脸上晕开,冲淡了方才的冷静与疏离,露出了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青乌子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尊融于夜色的石像,唯有眼中闪烁着理解与探询。
“是啊,吾之家乡……”
永宁的嗓音有些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深吸一口气,那些被刻意压抑、以为早已适应了这个时代而淡忘的画面、声音、气息,此刻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清晰得令人心悸。
“青乌子,尔很难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她开始讲述,起初有些艰涩,随即变得越来越流畅,眼中焕发出一种迥异于平日观察商代事物时的、充满生命力的光彩。
“先说最简单,最日常……光。”
黄昏刚过,夜幕降临。
她指了指远处贵族门庭摇曳的火把与自家窗口透出的昏暗油灯光晕:“在吾之家乡,夜晚并非如此。有‘电’,一种看不见的能量,通过细细的线缆输送到千家万户。只需轻轻按动一个开关,‘啪’的一声,无论是广阔如宫殿的厅堂,还是寻常百姓的小屋,瞬间便能亮如白昼。那不是火光,更稳定,更明亮,没有烟尘,可以持续到天明。街道上也有这样的光,整齐排列,将城市照得如同一条条流动的光河,人们可以在深夜安然行走,不必担心黑暗中的危险。”
青乌子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他无法理解“电”为何物,但“亮如白昼”、“按动即得”的描述,已远超他认知中任何火把、烛台甚至传说中的“夜明珠”所能达到的范畴。
“行路。”
永宁继续,语气带着一种介乎自豪与怀念之间的复杂情绪:“人们不再仅仅依赖牛马、双脚或舟船。有钢铁制造的车辆,不用牲畜牵引,依靠另一种能量驱动,在平坦坚硬的‘道路’上奔驰,日行千里……不,甚至更远,并非夸张。道路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连接每一座城镇村落。还有更大的‘铁鸟’,能在云端飞翔,朝发夕至,跨越尔等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走完的广袤山川与海洋。距离,在吾家乡,被极大地缩短了。”
“通讯?”
她看到青乌子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就是传递消息。不需要快马加鞭,不需要烽火狼烟。有一种小小的工具,握在掌心,无论相隔万里,瞬息之间就能听到对方的声音,看到对方的样貌,甚至传递文字、图画。亲人与友人,即便远在天涯,也仿佛近在咫尺。”
青乌子下意识地畅想起来,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千里眼”、“顺风耳”的神话范畴,是一种他无法在现有巫术或想象中类比的“法则”应用。
永宁的叙述逐渐热烈起来,仿佛要将积压心底的一切倾泻而出:“农业……吾等不再完全靠天吃饭。有精密仪器预测风雨旱涝,有高效机械替代大部分人力耕种收割,有科学方法改良种子,有合成肥料滋养土地,有渠道和系统灌溉干旱之处,也有办法在严冬培育出春夏的瓜果。虽然仍需辛勤劳作,但一人所能耕养的人口,远超这个时代数十倍百倍。饥饿,虽未完全绝迹,但已是少数情形,而非普遍命运。”
“疾病……”
她的神色肃穆了些:“吾等不再主要依赖巫觋或简单草药汤。人们对人体、对病因有了极其深入的了解。有专门的场所——医院,有经过长期严格训练的疾医,有各种精密的器械探查体内病灶,有千锤百炼的药物对抗特定的病邪。许多在此地足以致命的瘟疫、创伤、恶疾,在吾家乡,或许只是一次治疗、几片药丸便能控制甚至治愈。人的平均寿命,远超这个时代。”
青乌子屏住了呼吸,作为大彭氏传人,他深知疾病与死亡是连王权与神权都难以抵御的阴影。
若真有这样一个世界……那简直是神话中的“无垢净土”。
“建筑与居住……”
永宁环视周围低矮的土坯房和远处宫殿的夯土台基:“吾等房屋,多以坚固的石材、烧制的砖块、钢铁与一种叫‘水泥’的材料构筑。高达数十层、百层的巨厦并不罕见,直插云霄。室内有管道引入清洁的饮水,随时可取用,有另一套管道排除污秽,保持洁净。冬日有装置供暖,炎夏有机器制冷,四季如春。”
“知识……与记录……”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双手,仿佛那里曾常年握笔或敲击键盘:“吾等不再依赖龟甲兽骨或竹简丝帛。有一种叫‘纸’的轻薄之物,价廉而易得,书写便利。更有一种名为‘互联网’的……无边无际的信息之海,几乎人类所有的知识、见闻、历史、技艺,都能在其中找到、分享、传播。一个最普通的孩童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广度,可能超过这个时代最博学的贞人或史官。”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吾来之社会……没有王,没有世袭的贵族,至少在理论上,人人平等,律法高于个人。虽然仍有贫富差异,仍有不公,但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努力、通过学习改变命运。女子可以读书、为官、从事任何职业,婚姻自主……奴隶制,早已是遥远历史中野蛮的尘埃。”
“军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沉重:“吾等武器……强大到超乎想象。绝非铜戈矛可比。那是一种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能瞬间让一座如殷都般宏伟的城市化为焦土,让山河变色。正因如此,人们更知和平的珍贵,战争的恐怖。”
最后,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沉浸在某种宏大的画面中:“文化……百花齐放。有无数的书籍、影像、音乐、艺术,来自世界各地,来自古往今来。人们可以自由地思考、质疑、创造、表达。人们探索星辰,探测器已抵达遥远的星球;人们潜入深海,窥见黑暗深渊的奥秘;人们剖析微观,洞察构成万物的基本……人们依然敬畏自然,但更多的是试图理解其运行之理,并在此基础上建设家园,改善生活……”
她说着说着,微微喘息,脸颊因激动而泛着薄红,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水光。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度怀念与自豪混合的、近乎灼热的情感。
她描述的那个世界,对于青乌子而言,不啻为一场光怪陆离、颠覆一切认知的梦幻,是神话与狂想的集合体。但她的神情、她的细节、她话语中蕴含的那种真切的情感与逻辑,让青乌子无法简单地将之归为虚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拂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良久,青乌子才长长地、近乎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撼、困惑,以及一种深深的思索。
“人人平等……知识共享……驾驭非人之力如臂使指……朝游北海暮苍梧……病魔退避……秽物自除……”
他低声重复着一些关键词,每一个词都冲击着他根深蒂固的世界观。
“那是一个……‘人’真正成为天地间主角的时代吗?不再仅仅匍匐于神意与天命之下,而是试图理解、运用、甚至……创造‘规则’本身?”
永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们依然渺小,依然有无数未解之谜,依然面临困境、不公与自身的弱点。但吾等……确实走在一条不同的路上。一条更注重‘人’本身的价值、潜力与集体智慧的道路。”
青乌子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所承载的、那份沉甸甸的文明重量。
“现在,吾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尔看待此间一切,包括王权、神权、祭祀、乃至如今人们视为瑰宝的铜与甲骨……总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甚至偶尔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悯……”
他用了“悲悯”这个词。
永宁微微一颤,没有否认。
“也正因为尔来自那样的地方……”
青乌子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尔之家乡如尔所言……可尔仔细想想……当今可有一人,是真正想从尔手中获取尔家乡‘先进知识’,去改善民生、发展经济、提升农技、探索自然之理?”
永宁心中一顿,如遭雷击,骤然停下脚步。
晚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凉意。
青乌子的话,像一把钥匙,猛然捅开了她内心深处一直隐约存在、却未曾清晰梳理的认知。
喜欢我在商朝当贞人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我在商朝当贞人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