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短暂的嬉闹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打断。
只见一辆擦得锃亮、系着大红绸花的黑色宝马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院门口。
车门打开，一身崭新西装、胸前别着“新郎”绢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新郎官——也就是三舅舅家的儿子，从车上下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疲惫。
他先是朝院子里聚集的亲戚长辈们团团作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洪亮些：“感谢各位叔伯婶婶、兄弟姐妹们今天能来！辛苦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恳求，“等下去女方家接亲，按照咱们这儿的老规矩，那边娘家人肯定要‘表示表示’，出点难题……到时候，就麻烦各位长辈、兄弟姐妹们多帮衬帮衬，多说说好话，咱们齐心协力，顺顺利利把新娘子接回来！”
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共鸣，尤其是那些已婚的男人们，纷纷露出懂的都懂的笑容，大声应和着：“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就是，还能让新娘子跑了不成？”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热烈和同仇敌忾起来。大人们开始互相招呼，整理衣着，准备出发。原本还在玩手机或远远躲着佑天寺姐妹的小孩们，也被各自的家长拎出来，嘱咐着“跟紧了别乱跑”、“待会儿有红包拿要机灵点”之类的话。
眼见着大部队开始浩浩荡荡地涌出院子，朝着村口新娘家的方向移动，若禾眼疾手快，又冲到那张桌前从干果盘里狠狠抓了一大把核桃，塞进自己已经不太鼓的口袋里。
然后她跑到玖克身边，二话不说，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半核桃，不由分说直接塞进了玖克那件工装外套宽大的侧口袋里，动作快得玖克都没来得及拒绝。
“路上吃。”于是，三人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不紧不慢跟着。
若麦挽着玖克的一只手臂，若禾则走在玖克的另一侧，时不时从自己或玖克口袋里摸出核桃，用小牙齿或指甲努力去掰那坚硬的壳。清脆的“咔吧”声在嘈杂的人声中并不起眼，却成了他们三人之间一种悠闲的节奏。
“真抠门，不买纸皮核桃。”若禾抱怨道。
若麦一边掰着核桃一边踮起脚尖，眺望着前方不远处被众人簇拥着、走得略显僵硬的新郎背影，嘴角勾起一丝看穿一切的笑意，对玖克低声说：
“三舅家那小子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敢打赌，新娘家那边不是省油的灯，规矩多，要求刁，待会儿有他受的。”
若禾闻言，立刻挺起小胸脯，与有荣焉地表态：“那是他们家，我们佑天寺家嫁女儿才没那么多穷讲究呢。”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玖克一眼。
玖克刚好用掰开三个核桃，露出里面完整的、淡黄色的核桃仁。
他随手将那瓣仁递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若禾，顺着她的话开玩笑道：“那可千万别到时候也给我整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狠活。记得关键时候救我。”
若禾接过那几瓣核桃仁，指尖不经意擦过玖克温热的手指，心头一跳。
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就着玖克的手，微微低下头，用牙齿轻轻叼起那瓣核桃仁，舌尖似乎无意地舔了一下他的指尖，才将核桃卷进嘴里，细细咀嚼。
听到玖克的话，她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甜蜜和狡黠的笑容，像只偷到腥的小猫。
“想得美~”她拖长了语调，“除非……再给我剥一个。”
这雌小鬼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玖克看着她乐呵的小模样，顺从地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核桃，耐心地掰起来。
走在另一侧的若麦将妹妹这番幼稚的讨价还价和那自以为隐秘的撩拨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里不由得摇了摇头。
妹妹还是太年轻，太嫩了啊……她想。这种时候，还玩什么“你求我我帮你”的小把戏？就应该趁着他开玩笑讨救兵的时候，直接扑上去抱住胳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说‘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猛烈直球玖克君反而更容易招架不住。
她正想着，眼角余光瞥见玖克在递第二个核桃仁时，手指不小心轻轻碰到了若禾微微发烫的脸颊。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无意的触碰，若禾就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一般，整个人轻轻一颤，脸颊上的红晕迅速加深，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心吃核桃，但那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和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羞涩与巨大欢喜的光芒，清清楚楚地昭示着她早已坠入爱河的少女心事。
看到妹妹这副模样，若麦心中原本那点“恨铁不成钢”的吐槽，忽然就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和一丝复杂的柔软。
算了……看她这么开心的样子……
她不是看不出妹妹对玖克那份越来越藏不住的心思，也不是没有过担忧和一丝微妙的领地意识。
但此刻，看着若禾因为一个偶然的触碰就幸福得快要冒泡的样子，作为姐姐，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再去泼冷水，或者刻意制造距离了。
若麦将目光投向远处喧闹的队伍和更远方新娘家隐约可见的屋檐。
只希望她这份心思能被玖克君承认，然后顺顺利利过了老爸老妈那关吧。
她不再多想，也伸手从玖克口袋里掏出一个核桃，学着玖克的样子用力一掰，也轻轻松松掰开。
迎亲的队伍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披红挂彩的长龙，在冬日萧瑟的乡间土路上蜿蜒前行。
越靠近新娘家所在的村落，气氛似乎越发凝重。
女方家的院落显然也精心布置过，张灯结彩，但门口聚集的人群神色却不尽是喜庆，更多的是审视和一种近乎戒备的观望。
几位衣着相对体面、神情严肃的长辈站在最前方。
新郎在自家亲戚的簇拥和鼓劲下，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容，走上前去，开始按照说些吉祥话，并递上早已备好的钱开路。
门内的小孩大妈们收了红包，院门终于缓缓打开一道缝。
进入院内，双方主要的亲戚长辈分坐两边，新郎新娘站在中央。
一开始还是些常规的程序和吉祥的问答，但随着流程推进，女方婆婆拿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单子。
她开始逐条念出，起初还是一些中式彩礼项目：礼金数额、金银首饰……每念一项，新郎这边亲戚的脸色就沉一分，但尚在可商议和准备的范围内，低声的交头接耳中虽有不忿，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念完中式部分，那位婆婆话锋一转：“另外呢，日式的结纳礼物也要各一份，哦，最好还能有一把像样的京都绸缎扇。这代表对小两口未来开阔无边、子孙繁荣、长寿安康的美好祝愿嘛。”
这话一出，新郎脸上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额角渗出细汗，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父母和长辈。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那位婆婆仿佛没看到对面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还有啊，现在年轻人结婚，西式的钻戒是必不可少的。
要求也不高，一克拉，d色，VVS净度，蒂芙尼或者卡地亚的经典款就行。这代表了永恒的爱情和承诺，也是女孩子一辈子的梦想。”
“一克拉？还蒂芙尼？”
“这……这得多少钱？”
男方亲戚中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新郎的父亲，一位面色黝黑、手掌粗糙的老农，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涨红，嘴唇哆嗦着：“这……这和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啊，礼金加了那么多，我们都咬牙认了，这中日西三种礼物，我们庄户人家，哪懂这些？哪买得起这些？”
新娘家的长辈也站了起来，语气虽然还保持着克制，但眼神已然冷了下来：“话不能这么说。时代不同了，孩子们有自己的追求，这三种都是我们孩子在外国读书学来的优秀文化风俗。
我们提这些，也是为了秀秀嫁过去不受委屈，生活有点品质。难道你们家娶媳妇，连这点诚意和心意都拿不出来？”
“这不是诚意不诚意的问题！”新郎这边一位脾气火爆的叔叔拍案而起，“这是坐地起价！是刁难人！”
“怎么说话呢？谁刁难人了？我们把女儿养这么大容易吗？”
“养女儿不容易，我们养儿子就容易了？这不是卖女儿！”
“你说谁卖女儿？”
……
争吵迅速升级，从最初的对条款不满，上升到互相指责，乃至翻起一些陈年旧账。
原本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面红耳赤的争执和越来越高的音量。
新郎和新娘被夹在中间，新郎一脸惨白，手足无措；新娘则早已用袖子捂着脸，不知是哭是羞。
堂屋内的混乱很快波及到院子里围观的人群。男女双方的年轻亲戚和朋友们也开始互相瞪眼，气氛剑拔弩张，刚才还一同嬉笑的孩童被大人紧紧拉住，吓得不敢出声。
站在院子角落，目睹了全过程的玖克，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是这么个中日西结合，骇死我力。”
若禾早就看得不耐烦了，她拽了拽玖克的衣角，小脸上满是嫌弃：“吵吵吵，烦死了。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回去抱着波奇看电视呢。”
若麦安抚了下妹妹，微微侧过头，看向玖克：“今天应该是没席吃了，玖克君，要不回去？”
佑天寺若麦更在乎玖克的感受，不想让他觉得无聊或尴尬。
玖克感受到她的目光，收回望向混乱中心的视线。
“来都来了，”他语气轻松，带着点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意，“肯定要陪大喵老师好好逛逛。”
这个回答让若麦的眼睛弯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
她立刻有了主意，指了指村落另一头：“那正好！咱们别在这看热闹了，先去村里的小卖部逛一逛吧，我记得那家店开了好多年了，小时候经常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怀旧的零食，买点回去，晚上边看电视边吃。”
这个提议瞬间得到了若禾的积极响应。“好耶！”她欢呼一声，立刻将对婚礼闹剧的最后一丝关注抛到脑后，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零食上。
她甚至主动伸出手，拉住了姐姐若麦的手，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姐妹俩因为共同的期待而暂时统一了战线。
若麦也笑着回握妹妹的手，另一只手则很自然地再次挽住了玖克的手臂。
三人形成一个稳固的小三角，悄然从越来越混乱、争吵声不绝于耳的婚礼现场抽身而出，逆着零星还在往这边张望或赶去看热闹的人流，朝着乡村小卖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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