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程秋霞刚在街道妇委会办公室坐下,茶缸子还没捂热乎呢,外头就跟炸了锅似的吵吵起来。那动静,隔着窗户都听得真亮。
“你撒手!我这真有急事!”
“急事?你撞了人就想跑?门儿都没有!”
“这一大早的咋的了?”程秋霞撂下茶缸子就往外走。一推门,好家伙,胡同里俩人正撕巴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少说得有六十多了,一只手死死拽着个年轻小媳妇的胳膊。那小媳妇二十出头,脸涨得通红,另一只手拎着个网兜,里头装着两颗大白菜。
“咋回事咋回事?”程秋霞赶紧上前把俩人分开,“大早上的,有啥话不能好好说?”
老太太一看见程秋霞,眼泪唰就下来了:“程主任啊,你可得给我这老婆子做主啊!”
那小媳妇也委屈:“程主任,我真没撞她!我这是急着回家做饭呢!”
程秋霞一手扶一个:“都别急,进屋说。外头冷风嗖嗖的,再冻着了。”
把俩人让进屋,又给倒了热水。老太太捧着茶缸子,手直哆嗦。程秋霞这才注意到,她左手手腕子肿得老高,鼓起来个包,青紫青紫的。
“哟!马大娘,您这手咋整的?”程秋霞认得这老太太,住西胡同的马桂兰,老伴儿早没了,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日子过得不算差。“这咋滚得一身泥啊?”
马桂兰抹了把眼泪:“今儿个早上,我去早市买豆腐。回来走到沿街老槐树那块儿,后头来了辆驴车,那赶车的虎了吧唧的,也不喊一声,直接就把我给顶了!我啪嚓就摔地上了,手腕子杵石头上,当时就动不了了。”
她越说越气:“那赶车的,是个年轻媳妇,戴个红头巾。她下来瞅我一眼,也不知道扶我,也不道个歉不说,还吭哧瘪肚半天,说不是她撞的,是我不看路。我说你这人咋这样呢?我这么大岁数了,能讹你吗?她倒好,赶着车就要走!我拽她车帮子,她硬是掰开我手,跑了!”
小媳妇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我真没赶驴车!我家连驴毛都没有一根!我是骑自行车!”
“你胡说!”马桂兰指着她,“我看得真真的,红头巾,蓝棉袄,就是你!”
“红头巾蓝棉袄的人多了去了!”小媳妇站起来,“程主任,我叫王秀英,刚嫁到咱们街道三个月,住南头老赵家。今天早上我是去邮局了,我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学,寄了包裹来,我去取的。回来骑自行车走到老槐树那儿,看见这老太太躺地上哼哼,我好心下车扶她,她倒好,一把抓住我就不松手了,非说是我撞的!”
王秀英说着也带哭腔了:“我家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我婆婆腿脚不好,我男人中午下班回来也得吃口热乎的。我这……我这是倒了啥霉啊!老天爷啊这不讹人呢嘛!”
“谁讹你了啊?我年纪大的都能当你奶奶了,你这小媳妇咋这么说话呢?!嗷!你给撞我个仰巴卡,你还冤枉上了?要不是我身体好我手脚活泛,我一脑袋杵那石头上,老太太我人就没了你知不知道?”
程秋霞听明白了,这是典型的“好心被讹”还是“真撞了不认”,得查。
“马大娘,”她转向老太太,“您说那驴车把您撞了,那驴车啥样?拉啥货没?”
马桂兰想了想:“就是普通的驴车,驴是黑毛的。车上……好像有点柴火?记不清了,我当时摔懵了。”
“王秀英,你那自行车啥样?”
“永久牌二八大杠,我陪嫁带来的,擦得锃亮。”王秀英说,“车筐里放着包裹,还有我刚买的俩白菜,都在呢。”
程秋霞琢磨了一下:“这么着,马大娘,您带我去您摔那地方看看。王秀英,你也去,咱当场对质。”
马桂兰不太情愿,但程秋霞强硬的扶着她就往外走。王秀英拎着白菜跟在后面。
老槐树在街道西头,是棵百年老树,底下有块空地。夏天大伙儿在那儿乘凉,冬天就冷清了。
到了地方,马桂兰指着路中间:“就这儿!我正走着呢,后头驴车就上来了!”
程秋霞蹲下看地面。土路,前几天下了场雨夹雪,冻得硬邦邦的。她仔细瞅了瞅,发现离马桂兰指的地方两步远,有一小块地面有点凹陷,周围还有细微的碎冰碴子。
“马大娘,您早上走这儿的时候,地上滑不滑?”
“滑!这前几天下了点雨星子,死冷寒天的能不滑吗?”马桂兰说,“我知道的,我走的小心翼翼的。”
王秀英插话:“我来的时候,这儿是有点上冻了,自行车轱辘还打了下滑呢。我看见老太太躺那儿,才停的车。”
程秋霞站起来,心里有数了。她又问马桂兰:“大娘,您说那驴车从后头来的,那驴走路没声啊?驴蹄子嗒嗒的,您没听见?”
马桂兰愣住了,皱着眉想了半天:“好像……没听见声?我就感觉后头有东西闪了我一下腰,然后我就趴地上了。”
“那驴叫的嗯啊的动静老大了?你也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你别说,我好像真没听着啥,我围巾捂太严实了吧?摔倒以后我眼前都是黑的,那还能顾着听动静了。”
“嗯呐,我知道了。”程秋霞没再问,转头对王秀英说:“你先回家做饭去吧,这事我心里有谱了。你放心,不能冤枉好人。”
王秀英犹豫:“那她……”
“有我呢。”程秋霞拍拍她,“快回去吧,家里等着呢。”
王秀英千恩万谢地走了。程秋霞扶着马桂兰:“大娘,咱也回吧,您这手得擦点药。”
“那医药费……”
“先不说那个。”程秋霞搀着她往回走,“大娘,我听说您儿子在钢厂当工程师,女儿在省城当老师,一个月没少给您寄钱吧?”
马桂兰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是,孩子们孝顺。不缺钱。”
“那您说,您犯得着为点膏药钱讹人吗?”
“我啥时候讹人了?”马桂兰急了,“真是她撞的我!程主任你不能这样啊!你可是领导,那主席可都说了,干部要为人民做事!”
“我没说是您讹人。”程秋霞慢悠悠说,“我是说,这里头可能有误会。走,先去您家,我看看您这手要不要紧。”
到了马桂兰家,是个独门小院,收拾得挺干净。进屋,程秋霞愣了愣,大白天,屋里点着三盏煤油灯,桌子上一个,炕头一个,窗台上还一个。
“大娘,您这……太亮堂了吧?”
马桂兰叹气:“亮啥呀,现在的煤油不行,掺假!点一盏跟萤火虫似的,看不清楚。以前那煤油质量可好了,烧起来可亮堂,哼,现在的人不老实了哟。我只能多点几盏,费是费点,可亮堂啊。”
程秋霞心里寻思了一下。她环顾屋子,窗户擦得挺干净,但窗帘拉着一半。她走过去把窗帘全拉开,外头天光透进来。
“大娘,这样看得清楚不?”
马桂兰眯着眼:“还行,就是有点晃眼。”
程秋霞凑近了看马桂兰的眼睛,发现她眼珠有点发灰,不像正常人那么清亮。她心里大概明白了。
“大娘,您最近看东西是不是有点模糊?尤其是早晚天暗的时候?”
马桂兰想了想:“是有点。人老了,眼花了。”
“那颜色呢?能分清不?”
“颜色……红绿还能分,就是暗乎乎的颜色,比如深蓝和黑,有时候看岔劈。”马桂兰说着,突然反应过来,“程主任,你问这干啥?”
程秋霞笑了笑:“大娘,我怀疑您这眼睛有点毛病。这么着,咱现在去医院瞧瞧,正好我认识个大夫。要是眼睛真有问题,那今天早上的事,可能就跟您眼睛有关系。”
“我眼睛能有啥问题?”
“去看看吧,万一呢?我认识那大夫可厉害了,山东省医院来的呢,一般人可挂不着她的号发。”
“这么厉害啊?那就看看?”马桂兰半信半疑,但程秋霞连哄带劝,还是把她带到了县医院。
挂号,排队。正好遇到今天值班的林青青的妈妈,李秀芹。
“程主任?您咋来了?”李秀芹从诊室出来,看见程秋霞,挺意外。
“李大夫,麻烦您给这位大娘看看眼睛。”程秋霞把马桂兰扶进去,“她早上摔了一跤,手腕子伤了,但我怀疑她眼睛也有问题。”
“这扭伤小事,回去贴点膏药就行。来老太太坐这,我给看看眼睛。”李秀芹让马桂兰坐下,拿出小手电照她眼睛,又让她看视力表。
“大娘,您能看清最上面那行不?”
“能……大概是个倒过来的‘山’字?”
“那是‘E’。”李秀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大娘,您这眼睛,白内障,挺长时间了吧?”
马桂兰懵了:“啥……啥障?”
“白内障,就是眼睛里头那个镜片变浑浊了,看东西模糊,怕光,颜色分辨不清。”李秀芹耐心解释,“您这情况,得做手术。不然以后越来越看不清,最后可能就看不见了。”
马桂兰吓着了:“这么严重?”
“现在还不晚。”李秀芹说,“手术能做,就是得去省城大医院。咱们县医院没设备做不了。”
程秋霞问:“李大夫,那像她这种情况,大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能看清路不?”
“难。”李秀芹摇头,“光线不足,白内障患者就跟隔了层毛玻璃看东西似的,人影都模糊。再加上如果地上有冰啊霜啊雪啊什么的,反光,更容易看错。”
马桂兰坐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程秋霞轻声问:“大娘,您再仔细想想,今天早上,您真看见驴车了?还是……就感觉有个黑影从后头过来?”
马桂兰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我……我就记得我走着走着,我就摔了。摔地上之后半天没爬起来,等我回过神我就看见有人过来扶我,戴红头巾,穿蓝袄……可那人长啥样,我真没看清,就一团颜色。”
“那驴呢?您看见驴了吗?”
“……没有。”马桂兰声音小了,“就看见个车轱辘,好像是圆的……”
“自行车轱辘也是圆的。”程秋霞说,“王秀英骑的就是自行车。而且大娘您想,驴车那大轱辘,比自行车轱辘粗多了,能一样吗?”
马桂兰不吱声了。
李秀芹给开了点药,又写了张转诊单:“大娘,这转诊单您收好,想去省城做手术的时候用。平时注意,光线不好的时候尽量别出门,真要出门,让人陪着。”
从医院出来,马桂兰一直低着头。走到半路,她突然拉住程秋霞:“程主任,我……我是不是冤枉那小媳妇了?”
程秋霞扶着她:“大娘,这不怪您。您眼睛有病,自己不知道。早上天暗,地上有冰,您滑倒了,正好王秀英骑车路过,您就把自行车看成驴车了。”
“可我为啥觉着是被撞的呢?”
“摔懵了呗。”程秋霞说,“人一摔,脑子嗡嗡的,哪分得清是自个儿滑倒的还是被撞的。再说您手腕子是真伤了,疼劲儿上来,就更觉得是被人害的。”
马桂兰长长叹了口气:“哎……我这是老糊涂了啊……那小媳妇好心扶我,我还赖人家。人家得多寒心啊。”
“知道错了就好。”程秋霞说,“这么着,一会儿我去王秀英家,跟她说清楚。您这手腕子的药钱,街道给您出了,算是我们对您关心不够,没早点发现您眼睛有问题。”
“那不行!我自个儿的错,哪能让公家出钱!”马桂兰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我这儿有钱。程主任,你帮我,王秀英是吧?替我跟人家道个歉。我……我没脸去。”
程秋霞接过布包:“成,我帮您办。不过大娘,您这眼睛得抓紧治。得抓紧告诉儿子闺女知道不?”
“哎呀,我怕他们担心。我都活这么大年纪看不清亮我就不出去呗。”
“那不行,得说。您以为不出门就安全啦?这得亏是在外面摔的还有人看见,这在屋子里摔个好歹儿女都得遭殃。可不能拖,小病拖成大病,花的钱更多不说还遭罪。”程秋霞认真道,“这是大事。您要是不好意思,我帮您写信过去。”
“哎哎,好。麻烦程主任了。”
“那麻烦啥,为人民服务嘛。”
把马桂兰送回家,程秋霞又去了南头老赵家。王秀英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程秋霞,赶紧擦擦手迎上来。
“程主任,咋样了?”
程秋霞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误会,解开了。马大娘眼睛有白内障,看不清东西。早上是她自己踩冰滑倒了,你那自行车,她看成驴车了。这是她赔你的……算是压惊吧。”
王秀英一看是两个煮鸡蛋。她眼圈一下就红了:“这怎么好意思,我早上态度也不好。老太太……人还好吧?”
“好着呢,就是眼睛坏了,自己不知道。”程秋霞说,“她让我跟你道个歉,说对不住你。”
“哎呀,道啥歉啊。”王秀英把鸡蛋塞回来,“这鸡蛋我不能要。您跟她说,我不怪她,让她好好治眼睛。”
程秋霞笑了:“你也是个好心肠的。鸡蛋留着吧,话我一定带到。”
从老赵家出来,已经快中午了。程秋霞往妇委会走,心里琢磨着:街道里像马大娘这样的老人估计还有,得挨家挨户走访走访,看看有没有谁身体有问题自己不知道的。
走到半路,碰见林青青拉着程飞从学校回来。
“妈!”程飞跑过来,“你咋从这方向来?接我放学吗?”
“嗯呐,顺道办点事。”程秋霞摸摸程飞脑袋,“放学了?今天学啥了?”
程飞说:“数学测验了。”
“考咋样?”
“六十五。”
程秋霞乐了:“进步了啊,上次六十二。”
林青青在旁边说:“程飞可努力了,下课都在算题。”
两个小的一个大的,说着话往家走。阳光挺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她看看身边的两个孩子,又看看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
“妈?你顺道办什么事啊?”
“妈今天断了个案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只要心正,路就正。这么想着,她脚步都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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