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三十四年,盛夏。“希望寻踪”号结束了在“时之伤疤”边缘区域的短暂休整,舰体伤痕累累,但核心功能已基本修复。左舷那块被“概念损伤”的装甲区域,依旧覆盖着一层星烬晶胶,如同无法愈合的疮疤,时刻提醒着众人“影”的威胁。然而,与这物理创伤相比,更沉重的是赵星澜带回的、关于“窃时者”与“时之伤疤”真相的庞大信息,以及融入玉佩碎片的、蕴含着时间伟力的“时光信标”。
主会议室,全息星图在中央缓缓旋转。星图之上,除了原有的目标坐标(观测者留言所指)和“孤寂灯塔”等已探索点,此刻多出了许多新的、由“时光信标”初步解析出的、若隐若现的、不断变幻的时空坐标线与能量流动轨迹。它们如同蛛网,覆盖了相当一部分未知星域,其中一些轨迹的源头或汇聚点,恰好与“观测者”坐标的方向存在某种模糊的交集。
雷烈院士站在星图前,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指着一条尤其明亮的、但末端突然变得扭曲模糊的时空轨迹:“看这里,这条轨迹的源头,指向一个我们已知的、在‘归弦黎明’之战中被‘静默殿堂’彻底抹除的星系。但根据信标反馈的时间回波显示,在抹除事件发生前约三千年,该星系的时间流曾出现一次不自然的、高维度的‘涟漪扰动’,其特征……与我们在‘归寂之港’感知到的、‘窃时者’篡改稳定锚时留下的残余波动,有高度相似性!”
“您的意思是,”林薇舰长眉头紧锁,“早在‘静默殿堂’动手之前,‘窃时者’就已经在那个星系做了手脚?是他们诱导了后来的毁灭?”
“不仅仅是诱导,”雷烈调出另一组数据,那是从“时光信标”中提取的、关于“时之伤疤”周边区域的时间流“快照”,“你们看‘时之伤疤’的扩张速率模型。如果不考虑‘窃时者’的持续干扰,按照星痕旅者当年推算的自然衰减模型,这道伤痕的规模应该比现在小至少三分之一,而且对周边时空的污染效应也会弱很多。是‘窃时者’一次次在关键时刻‘加固’甚至‘撕裂’这道伤口,阻止其自然愈合,并利用其散逸的时间乱流,作为他们某些行动的……掩护或工具。”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巴洛克上尉沉声问道,“维持一道时间伤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目前信息不足,但有几个推测。”雷烈推了推眼镜,“第一,‘时之伤疤’本身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时间能量源’或‘信息源’,‘窃时者’从中汲取力量或知识。第二,这道伤痕造成了广泛的时间不稳定区,便于他们隐藏、活动,或者进行某些需要扭曲时间线的禁忌实验。第三,也可能是最可怕的……”他顿了顿,看向赵星澜,“他们可能在利用这道伤痕,尝试修改或锚定某个特定的‘时间节点’,而这个节点,很可能与‘终末循环’、‘万物归墟’的所谓‘注定终末’有关。星痕旅者留言中提到的‘平衡已倾’、‘终章重演’,或许就是指他们试图将历史导向某个预设的、毁灭性的结局。”
会议室一片寂静。如果“窃时者”的目标真是操控时间流向,引导宇宙走向特定的毁灭终末,那他们的图谋与危害,将远超“静默殿堂”的清理与“篡火者”的强制进化。
“时光信标能做什么?”赵星澜摩挲着胸前温润的玉佩碎片,感受着其中流淌的、沉静而浩瀚的时间韵律,“星痕旅者留言说,它能稳定时间、追溯真实。我们该如何运用它来对抗‘窃时者’?”
“初步测试已经完成。”雷烈调出实验数据,“信标确实可以在小范围内稳定时间流,效果比我们之前的‘时序稳定器’强百倍,且消耗更低。更重要的是它的‘追溯’能力——当我们集中精神,以特定频率共鸣信标,并将其‘聚焦’于某个时空坐标或事件残迹时,有一定几率‘看到’该处过去发生的、未被‘窃时者’完全篡改或遮蔽的真实时间片段。虽然信息可能残缺,且对精神负担极大,但这无疑是窥破谎言、寻找真相的利器。”
他看向赵星澜,目光凝重:“但旅者也警告了,‘信标所显,未必是全相;时间所载,亦有其重量’。这意味着,我们看到的片段可能只是局部,甚至可能因为观察者自身认知或信标状态而产生偏差。而且,频繁或深度使用‘追溯’,可能会让使用者承受时间信息流的冲击,产生认知混淆、记忆错乱,甚至……被拖入时间的漩涡,看到不应看到的‘未来可能性’而心神崩溃。星澜,你是目前唯一能与信标深度共鸣的人,这项能力,必须慎用。”
赵星澜点点头。在回廊中直面心镜的经历,让他对“时间重量”有了切身体会。每一次对过去的窥探,都可能背负上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与情感。“我明白。我会小心。但现在,我们或许应该用信标,先解决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道幽光。”赵星澜目光锐利地扫过星图,“在我们离开时间回廊时,碎片曾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充满恶意的共鸣悸动。虽然只有一瞬,但我确信,有‘东西’在远处窥视着我们。林薇姐后来也确认,遗迹消失时检测到异常空间波动。‘影’的猎杀者,很可能没有放弃,甚至……已经锁定了我们的大致方位。”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一凛。被“影”这种诡异致命的敌人盯上,如同阴影中潜行的毒蛇,令人寝食难安。
“你的意思是,用信标追溯我们离开时那片区域的时空,找出窥视者的踪迹?”雷烈立刻领会。
“对。与其被动等待袭击,不如主动找出尾巴,看看能不能反咬一口,至少弄清他们的追踪手段和大致实力。”赵星澜语气果决。
计划迅速制定。由赵星澜主导,雷烈辅助,在舰船最安全的“共鸣静室”内,尝试以“时光信标”对“归寂之港”遗迹消失的坐标点,进行小范围的、精细化的“时间追溯”。
静室内,赵星澜盘膝坐于中央,玉佩碎片悬浮于他掌心之上,散发着柔和的、内蕴星河的光晕。雷烈和几名顶尖的时空物理学家操作着精密的辅助阵列,将舰船能量与信标共鸣调谐至最佳状态。
“聚焦坐标已设定。时间回溯区间:从我们进入回廊到离开后三小时。开始。”雷烈低声道。
赵星宁心静气,将全部精神沉入与信标的共鸣中。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牵引,而是有意识地、如同操控精密仪器般,引导着信标的力量,化作一道无形的、专注于“观察”而非“干涉”的时间之“视线”,投向那已化为虚无的坐标点。
起初是一片混沌,时间乱流如同浑浊的泥浆。但随着信标力量的深入,画面开始浮现、清晰。他们看到了“希望寻踪”号接近、探索队进入、空间站消失、以及最后蓝色漩涡吐出六人、舰船回收的完整过程。一切如他们所经历。
“将‘视线’范围扩大到坐标点周边零点一光秒,时间轴同步,寻找任何异常能量残留或空间扰动。”赵星澜在意识中下令。
信标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扫过那片空域。大部分区域只有自然的时间尘埃与法则余波。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后约二十七分钟,在距离遗迹坐标约零点零五光秒的一处极其隐蔽的、由时间乱流自然形成的“时空褶皱”阴影中,一点微不可查的幽蓝色光点,如同鬼火般,闪烁了一下。
“锁定它!放大!追溯其来源与去向!”赵星澜精神一振。
信标力量集中。那幽蓝光点的影像被不断放大、解析。它并非实体,而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由高维信息与特殊能量构成的“观测信标”,其技术风格与之前遭遇的影刃舰一脉相承,但更加隐蔽、精巧,似乎专用于超远距离、跨时间的监视与信息中继。它静静地潜伏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摄像头,将“希望寻踪”号回收探索队、以及之后短暂休整的画面,全部记录下来。
紧接着,信标开始顺着这“观测信标”留下的、极其微弱的时间信息“尾迹”,向前追溯它的投放者。画面跳跃、模糊,经历了数次超空间跳跃的干扰,但最终,信标捕捉到了一个短暂的、不稳定的场景:
一片绝对黑暗、连星光都被吞噬的虚空。三艘体型远比之前遭遇的影刃舰庞大、造型更加狰狞、如同由无数锋利阴影碎片拼凑而成的黑色十字架状巨舰,正静静悬浮。其中一艘巨舰的舰体上,打开了一个微小的端口,那枚幽蓝的“观测信标”正是从此处悄无声息地射出,没入超空间。更令人心悸的是,在画面闪过的最后一瞬,赵星澜通过信标,隐约“听”到了一段冰冷、毫无感情、仿佛机械合成的意念交流片段:
“目标已确认……‘时之钥’载体……携带‘织时者’遗产……”
“威胁等级上调……允许执行‘黯蚀’协议……”
“坐标已记录……等待‘裂隙’开启……”
“清除……必须……在‘终末之眼’注视前……”
画面戛然而止。信标的力量也到了极限,赵星澜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与恶心,仿佛大脑被强行塞入了过量信息,眼前金星乱冒。他闷哼一声,结束了追溯。
“怎么样?”雷烈连忙扶住他,递上精神力补充剂。
赵星澜喘息片刻,将看到的一切快速说出。
“‘黯蚀’协议?‘裂隙’?‘终末之眼’?”巴洛克脸色难看,“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而且,他们果然在追踪我们,甚至已经制定了新的清除计划!”
“关键是‘裂隙’和‘终末之眼’。”林薇迅速在星图上标记出黑色十字架巨舰最后出现的大致方位(距离他们目前位置约八千光年的一片绝对虚空区),“‘裂隙’可能是指某种空间通道或时间裂缝,是他们发动袭击的途径。而‘终末之眼’……这个称呼,与‘观测者’留言中‘帷幕之后的注视’,会不会是同一个东西?或者是‘窃时者’背后的更高存在?”
“很有可能。”雷烈眉头紧锁,“‘影’称呼其为‘终末之眼’,而‘观测者’称之为‘注视’,都带有一种被遥远而恐怖的存在监视的意味。如果‘窃时者’、‘守夜人之影’都是为这个‘眼睛’服务,那我们的敌人,恐怕是一个盘踞在时间与历史阴影中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古老体系。”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他们不仅要面对“影”的猎杀,还可能触动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庞然大物。
“但我们也有收获。”赵星澜擦去额角的冷汗,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第一,我们知道了‘影’的追踪手段(观测信标)和大致方位。第二,我们知道了他们有一个需要等待‘裂隙’开启的行动计划,这或许给了我们准备时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时之钥’载体,指的是我和碎片。而‘织时者遗产’,显然就是‘时光信标’。他们如此忌惮,甚至要专门制定‘黯蚀’协议来清除,恰恰说明,信标的力量,可能正是他们的克星,或者至少能严重干扰他们的计划!”
这个推断让众人精神一振。是啊,如果信标无关紧要,对方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立刻分析‘观测信标’的技术特征,研发针对性的探测与屏蔽装置!我们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监视下!”林薇下令。
“同时,尝试利用信标的稳定能力,在舰船外围构建一层‘时间静滞缓冲带’,或许能削弱‘影’那种基于时间与因果扭曲的攻击效果。”雷烈补充。
“还有,”赵星澜站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背脊挺直,“既然他们忌惮信标,那我们就更应该善用它。信标能追溯真实,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到‘观测者’坐标的真正含义,或者……找到其他‘织时者’(星痕旅者)可能留下的遗产或线索。我们的旅程,必须加速了。”
“但‘影’的威胁……”巴洛克担忧。
“兵来将挡。”赵星澜目光冰冷,“他们敢来,我们就用信标和学到的一切,好好‘欢迎’他们。但现在,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抵达‘观测者’坐标。我有种预感,那里藏着的,不仅仅是另一个警告。雷烈爷爷,信标解析出的那些时空轨迹,有没有哪一条,与‘观测者’坐标方向重合,且相对‘安全’的?”
雷烈迅速操作,很快,一条蜿蜒曲折、但大部分路段都被信标标记为“时间流相对稳定”的时空轨迹被高亮显示出来。这条轨迹绕过了好几处已知的危险区,最终的通向,与“观测者”坐标的误差在可接受范围内。
“有!这条‘时痕小径’,据信标分析,是上古某个善于利用时空的文明(很可能就是星痕旅者)开辟的隐秘航道,利用自然的时空褶皱进行超高速迁跃,但入口极其隐蔽,且需要特定的‘时空共鸣’才能激活。正好,信标可以提供这种共鸣。”雷烈越说越兴奋,“如果走这条路,我们抵达目标的时间,可能会缩短三分之二!”
“那就走这条路。”赵星澜拍板,“立刻调整航向,前往‘时痕小径’入口坐标。途中,全力研发反制‘影’的技术,并继续深入研究信标。我们要赶在‘裂隙’开启,‘终末之眼’注视过来之前,拿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命令下达,“希望寻踪”号引擎全开,调整航向,如同利箭般射向星图深处。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与阴影的博弈。但有了“时光信标”这把钥匙,他们至少不再是完全的瞎子,有了窥破迷雾、照亮前路的可能。
然而,就在“希望寻踪”号离开后约六小时。
那片曾被“观测信标”监视过的空域,一丝几乎无法被任何常规手段探测到的、细微的空间“皱纹”,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紧接着,一点比之前更加暗淡、几乎与背景虚空融为一体的深紫色光点,悄然浮现,静静地悬浮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它轻轻一震,化作一道无形的信息流,以某种超越光速、甚至超越常规超空间通讯的方式,射向了与之前黑色十字架巨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遥远而未知的维度。
在那维度深处,一片由纯粹的数据洪流与冰冷逻辑构成的无边“海洋”中。
这缕信息流被接收、解码。一段不含任何情感、只有绝对理性和高效判断的“意念”,在“海”中无声流转:
“监测到‘时之钥’载体激活‘织时者’信标,并成功进行初级时间追溯。”
“目标威胁性重新评估:中高。对‘终末蓝图’潜在干扰概率:提升至14.7%。”
“建议:启动‘裂隙诱导’程序,加速‘黯蚀’协议执行窗口。同时,投放‘认知迷雾’信标,干扰其时间感知与路径选择。”
“指令确认。执行。”
深空依旧寂静。但命运的罗网,已悄然收紧。猎人不再满足于远远窥视,开始布置更精巧、也更危险的陷阱。而“希望寻踪”号,正载着微弱的希望之光,驶向那条看似能缩短旅程、实则可能暗藏杀机的“时痕小径”。
前路,是捷径,还是另一条通往迷失的歧途?答案,就在时间与阴影交织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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