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洒满清河县,钟家大宅的日子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静温馨。
钟浩然将赵大等八人安置妥当后,开始为他们谋划长远生计。他让赵大带着两个还算健壮的流民去城外的钟家田庄帮忙,按月支付工钱,管吃管住;另一对中年夫妇略通厨艺,便安排到县城铺子的后厨帮工;剩下一位会些篾匠手艺的老人,钟浩然出资在集市边给他支了个小摊,卖些竹篮、簸箕;至于生病的丫丫和她母亲,则继续留在宅中养病。
“钟善人真是活菩萨啊!”消息传开,乡邻们交口称赞。连县太爷都听说了此事,在一次乡绅集会上特意褒奖钟浩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还说要上书府城为其请表。
钟浩然谦逊应承,心中却无比满足。每日巡视田庄铺子,看着赵大等人逐渐红润起来的面色和眼中真挚的感激;回家后与刘雯一同逗弄日渐活泼的丫丫——小姑娘病愈后,如同枯木逢春,会怯生生地唤他“钟伯伯”,还会用细瘦的小手递给他一朵刚摘的野花;夜晚与妻子灯下对坐,她绣花,他看账,布欧蜷在脚边打盹,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工笔绘就的《安居乐业图》。
然而,布欧却显得有些反常。
这只平日里温顺慵懒的长毛猫,自赵大等人住进后巷厢房后,便时常蹲在院墙上或墙角阴影里,一盯就是大半个时辰,湛蓝色的瞳孔缩成细线,尾巴僵硬地竖着。尤其对赵大和那个名叫李四的年轻后生——李四身材瘦高,寡言少语,眼神总是低垂着,偶尔抬头一瞥,目光锐利如针——布欧会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呜咽。
一次李四经过庭院,布欧竟突然弓背炸毛,猛地蹿上前去,利爪险些划破他的裤腿。李四惊得倒退两步,脸色发白。
“布欧!”钟浩然闻声赶来,抱起猫咪,轻抚它的脊背,“怎么了这是?平日里从不这样的。”
李四垂下眼,恭敬道:“老爷,许是小人身上沾了田庄牲畜的味道,惊着这猫儿了。”
刘雯也赶过来,看看李四,又看看在钟浩然怀里依然紧盯李四、喉咙里发出咕噜威胁声的布欧,欲言又止。
夜里,刘雯替钟浩然更衣时,轻声说:“浩然,我总觉得……那李四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布欧通灵性,它这般反常,咱们是不是该多留个心?”
钟浩然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雯雯多虑了。李四那孩子,许是逃荒路上吃了太多苦,性子孤僻些。咱们既救了人,便该信人。布欧嘛,可能只是不习惯生人气息。”
刘雯点点头,不再多说,但眉间那缕忧色并未散去。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先是田庄管事来报,说近日粮仓里的陈粮消耗比往常快了些,但账目并无问题,许是老鼠糟蹋了。接着,布庄里一批新到的、绣工精致的绸帕少了几方,遍寻不着。都是些不大不小、不足动摇根本的损失,钟浩然听了,只当是寻常损耗或伙计疏忽,并未深究。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
那晚钟浩然与刘雯早已安寝。约莫子时三刻,后巷厢房区域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随即又恢复寂静。
钟浩然睡眠浅,隐约听到动静,但侧耳细听再无异常,便以为是野猫蹿过或谁起夜撞到了东西,翻个身又睡了。
他不知道的是,厢房内,油灯早已熄灭。黑暗中,赵大和衣躺在通铺最外侧,眼睛却睁着,精光闪烁。待同屋几人均已睡熟,呼吸均匀,他悄无声息地坐起,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般溜下铺,赤脚无声地走向门边。
他的手刚要触到门闩,身后却传来窸窣声。
睡在角落的李四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压低声音:“赵大哥,真要去?钟老爷待我们不薄……”
赵大回头,月光从窗纸透入,映亮他半张脸,白日里的憨厚老实荡然无存,只有冰冷的算计和隐隐的戾气:“待我们不薄?哼,不过施舍些残羹冷饭,就把咱们当牛马使唤!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呢!这钟家富得流油,我观察了这些天,库房位置、巡夜规律都摸清了。今晚就干一票大的,拿够本钱,远走高飞!”
李四犹豫:“可其他兄弟……”
“闭嘴!”赵大眼中凶光一闪,“你要么跟我干,分你一份;要么老实躺着,当什么都没看见。若敢坏事——”他袖口一翻,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匕隐约露出半截。
李四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言,缩回被子里。
赵大轻手轻脚拉开门,身影融入夜色。他没有直奔前院库房,反而折向偏院——那里是钟浩然的书房,他前几日送茶水时曾瞥见,钟浩然将一些贵重地契、票据锁在书案下的暗格里。
就在他蹑手蹑脚摸到书房窗外,用匕首熟练地拨动窗栓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起夜如厕的另一个流民——王老五。他迷迷糊糊看到赵大鬼祟的身影,一时没反应过来:“赵、赵大哥?你在这儿做啥……”
赵大浑身一僵,眼中杀机骤现!电光石火间,他猛地转身,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王老五心口!
王老五瞪大了眼,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软软倒地。鲜血在青石板上汩汩漫开。
赵大急促喘息几下,迅速冷静下来。他蹲下身,在王老五身上擦净匕首,然后将尸体拖到旁边花丛下草草掩盖。做完这一切,他不再惦记书房,而是迅速返回后巷厢房。
他没有回自己铺位,而是悄悄摸到李四铺边,将染血的匕首塞进李四枕下,又将自己一件沾了泥点的外衫揉成一团,塞到李四包袱最底下。做完这些,他才像没事人一样躺回自己铺位,闭眼假寐。
天刚蒙蒙亮,钟家大宅便被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宁静。
一个早起洒扫的仆役发现了花丛下的尸体。
“杀、杀人啦!”
钟浩然被惊醒,匆匆披衣赶到现场时,前院已乱作一团。刘雯脸色苍白地跟在他身后,布欧则焦躁地在她脚边打转,朝着后巷方向低吼。
王老五的尸体被抬到明处,心口那个狰狞的血洞触目惊心。所有仆役、流民都被聚集到前院,人人面色惊惶。
赵大扑到尸体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五!老五啊!你怎么就……昨晚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其他流民也纷纷落泪,一时间悲声四起。
钟浩然强压震惊与怒火,沉声道:“昨夜谁最后见过王老五?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李四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赵大哭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李四,指着他颤声道:“李四!昨晚我好像听见……听见你悄悄出门!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跟老五起了争执,失手……”
“不是我!”李四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赵大哥,你血口喷人!我昨晚一直睡着!”
“那你包袱里是什么?”赵大突然扑过去,一把扯过李四的包袱,抖落开来——那件沾泥的外衫和那把带血的匕首,赫然在目!
“啊!”众人惊呼后退。
李四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结结巴巴:“这、这不是我的……我不知……”
“证据确凿,你还狡辩!”赵大义愤填膺,转头对钟浩然哭诉,“老爷!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李四这厮,平日就阴沉寡言,定是他见财起意,想偷东西被老五撞见,就、就下了毒手!可怜老五老实了一辈子,竟死在同乡手里……”
钟浩然看着那把匕首和带血的外衫,又看看面无人色、百口莫辩的李四,再看向痛哭流涕、看似悲痛欲绝的赵大,心乱如麻。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李四虽孤僻,但这些日子干活勤恳,不似奸恶之徒;赵大此刻的表现,太过激烈了些……
但人证(赵大)“目睹”李四夜出,物证凶器和血衣确凿,王老五确实死于非命。众目睽睽之下,钟浩然只能先命人将李四绑了,看管起来,同时派人去报官。
衙役很快到来,查验现场、审问众人。赵大一口咬定李四行凶,其他流民在惊恐之下,也含糊其辞,有的说好像听到李四铺位有动静,有的说李四近日常独处、神情古怪。钟浩然虽提出些许疑点,但苦无实证。
最关键的是,带队的王捕头在“搜查凶犯房间”时,竟“意外”在李四床铺褥子下,翻出几件钟家铺子里失窃的绸帕和一小包碎银——正是之前布庄丢失之物。
“人赃并获!”王捕头冷笑,“钟善人,你好心收留流民,却引狼入室啊!这李四,分明是个惯偷,此次是偷盗败露,杀人灭口!”
李四被铁链锁走时,嘶声大喊:“冤枉!老爷!我是冤枉的!是赵大!是赵大陷害我——”声音凄厉,渐渐远去。
钟浩然站在院中,看着地上未干的血迹,听着李四远去的喊冤声,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善行”产生了动摇。刘雯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老爷……”王管事上前,低声道,“此事恐对钟家声誉有损。如今县里已有些风言风语,说咱们识人不明,招致祸端……”
钟浩然摆摆手,疲惫道:“先妥善安葬王老五,抚恤其家人。李四之事……且看官府如何审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超钟浩然预料。
三日后,李四在狱中“认罪画押”,承认因偷盗被王老五发现,争执中失手杀人。供词写得条理清晰,细节详实。案子很快了结,李四被判秋后问斩。
就在钟浩然以为风波将平之时,更大的厄运降临。
那王捕头再度登门,这回却带了一纸拘票,脸色冰冷:“钟浩然,有人举报你指使家仆李四行凶杀人,并涉嫌窝藏赃物、偷漏税款!现奉县令大人之命,拿你到案问话!”
“什么?!”钟家上下如闻晴天霹雳。
钟浩然难以置信:“王捕头,此话从何说起?李四已认罪,与我何干?”
王捕头嗤笑一声,掏出一份“证词”:“李四在狱中招供,说他行凶是受你指使,因王老五知晓了你钟家田庄虚报产量、偷漏税粮的秘密,你要灭口!此外,你钟家布庄以次充好、粮铺大斗进小斗出,诸多不法,皆有‘知情者’举证!钟善人,想不到你表面行善,背地里竟如此龌龊!”
钟浩然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明白——这是陷害!是赵大!那些“证词”,那些“举报”,定是赵大勾结官府中人做的局!
他猛地看向人群——赵大早已不见踪影。仆役来报,赵大和其余几个流民,于昨日午后便借口去田庄,一去不返,连同他们房中的一些细软和钟家库房里若干值钱物件,一并消失了。
“赵大……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钟浩然气得浑身发抖。
但此刻已百口莫辩。所谓“证据”看似环环相扣:李四的“供词”、赵大等人的“举报”、之前铺子“失窃”如今却成了“窝赃”、田庄“虚报产量”的“账目疑点”……更可怕的是,平日里那些受过钟家恩惠的乡邻,此刻竟纷纷倒戈!
“没想到钟善人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早就说,哪有人真那么好心,定是有所图谋!”
“说不定以前那些善事,都是做样子,为了掩盖恶行!”
……
曾经的热情赞美,化作冰冷的唾弃和怀疑的目光。钟浩然被衙役押出钟家大宅时,回头望去,只见刘雯瘫坐在门槛边,泪流满面,布欧在她脚边焦急地转圈,朝着衙役狂吠。曾经门庭若市、受人敬仰的钟家,转眼间成了众矢之的。
公堂之上,县令疾言厉色,种种“证据”呈上。钟浩然竭力申辩,指出赵大才是真凶和主谋,其已携款潜逃。但赵大等人早已不知去向,死无对证。李四在狱中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只会喃喃重复“我有罪……老爷指使……”钟家账目虽经核查并无大问题,但王捕头带来的几个“证人”言之凿凿,硬是泼了一身脏水。
最终,虽杀人重罪证据不足,但“纵仆行凶、治家不严、有损风化”的罪名却坐实了。县令判钟浩然杖责五十,家产罚没三成,并流放北疆苦寒之地,十年不得归。
消息传来,钟家上下如坠冰窟。
更雪上加霜的是,钟浩然的堂弟钟明轩——一个平日游手好闲、惯会甜言蜜语的家伙——此时“挺身而出”。他一边假意安慰狱中的钟浩然:“堂兄放心,家里有我照应,定为你上下打点,早日脱罪!”一边却暗中勾结县衙胥吏,哄骗悲痛欲绝的刘雯和年迈的钟父钟母:“如今家业危殆,需得有个名正言顺的主事人,才能保住基业,打点官司。不如先将家主之位和部分产业暂托于我,我必尽心竭力,待堂兄归来,原样奉还!”
刘雯本不愿,但钟父钟母年老体弱,经此打击一病不起,家中仆役人心惶惶,外有债主趁机逼债。无奈之下,只得签字画押,将家业管理之权暂时交给了钟明轩。
然而,钟明轩一朝掌权,立刻翻脸无情。他以“节省开支、偿还罚银”为名,将忠心耿耿的王管事等老人尽数辞退;削减各铺子伙计工钱,导致怨声载道;对钟父钟母的医药用度百般克扣;最后,更寻了个由头,将刘雯和两个贴身丫鬟赶出钟家大宅,只丢给她们几两碎银和几件旧衣。
刘雯携丫鬟赁了一间城郊破屋栖身,靠绣花缝补勉强维生。她日日以泪洗面,仍不忘托人往北疆捎带寒衣和书信,但大多石沉大海。不过半年光景,这个曾经温婉明媚的女子,便在忧思、贫病交加中,如风中残烛般凋零了。临终前,她握着丫鬟的手,气若游丝:“告诉浩然……我等他……我不怨……”
与此同时,赵大卷走的财物虽不及钟家产业万分之一,却也足够他在邻县改名换姓,做起小本生意。他本就精明狡诈,又无道德束缚,几年下来,竟也混得风生水起,俨然成了新地方的“赵员外”。
北疆风沙如刀,寒夜刺骨。
钟浩然在矿场服苦役,每日与镣铐、矿石为伍。身上杖伤溃烂,冻疮遍布,昔日“钟善人”的从容气度早已磨灭殆尽,只剩下一具被仇恨和冤屈蚀刻得嶙峋的骨架。
但他的意识深处,却从未停止两种声音的交战。
一个声音温厚坚定,如月下清泉:“浩然,莫要沉沦。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初心为善,并无过错。害人者终将自害,你当守住本心,不可让仇恨吞噬。”
另一个声音阴冷讥诮,如地底幽风:“善?哈哈哈!你的善换来了什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些你帮过的人,可有一个为你说话?所谓善有善报,全是骗人的鬼话!这世道,弱肉强食,只有恶,只有狠,才能活下去,才能讨回公道!”
前者是他“道”的一面,秉持善念,相信因果;后者是他“魔”的一面,充满怨毒,鼓吹以恶制恶。这两股力量在他灵魂深处撕扯、碰撞,如同冰火交战。大部分时候,“魔”的声音占据上风,将仇恨的毒液一点点注入他的血脉,支撑他在非人的折磨中活下去——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回去清算一切!
十年,整整三千多个日夜。
终于,朝廷一纸特赦令下,流放者得以归乡。
钟浩然拖着残躯,踏上了归途。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商人,而是一个鬓角斑白、眼神阴鸷、脊背微驼的中年人。只有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着这十年淬炼出的可怕意志和曾经经商头脑——即使在矿场,他也能从劳役的交换、监工的贪腐中,窥见利益流转的脉络。
回到清河县,物是人非。
钟家大宅的匾额已换成了“钟府”,却是堂弟钟明轩的“钟”。父亲母亲早已在贫病中离世,坟头荒草萋萋。刘雯的孤坟在城郊乱葬岗边,墓碑简陋,仅刻“爱妻刘雯之墓”,落款是那个忠心的丫鬟的名字。
钟浩然跪在坟前,没有哭。他只是用粗糙如树皮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石碑,指尖颤抖。布欧——那只猫竟还活着,不知从哪个角落蹒跚而来,它已老得不成样子,毛色灰败,瘦骨嶙峋,却仍认得旧主,蹭着他的腿,发出微弱嘶哑的喵呜声。
钟浩然抱起它,感受到它硌手的骨头和微弱心跳。布欧用尽最后力气,舔了舔他的手心,湛蓝色的眼珠望着他,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他怀中停止了呼吸。
这一刻,钟浩然心中最后一丝柔软,彻底冻结成冰。
他打听清楚了一切:钟明轩如何巧取豪夺,如何败光家产钟家产业在他挥霍和经营不善下已缩水大半,如今虽还顶着富户名头,实则外强中干;赵大如何在邻县发家,如今已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丝绸商,与钟明轩竟还有生意往来——真是讽刺,两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倒成了“合作伙伴”。
仇恨的毒火在胸腔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意识深处,“魔”的声音狂笑着:“看!这就是行善的下场!现在,该让他们尝尝恶果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道”的声音微弱地劝阻:“浩然,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若沉沦复仇,与彼何异?放下吧……”
“放下?!”钟浩然在内心咆哮,“雯雯死了!爹娘死了!布欧死了!我十年苦役,一身伤病!你让我放下?!!!”
“魔”的声音彻底压倒了“道”。
钟浩然开始了他的布局。
他隐姓埋名,用十年苦役中偷偷积攒的一点微薄本钱和磨砺出的眼光、手段,从最底层做起,倒卖皮货、药材,逐渐积累资本。他本就极具经商天赋,又历经磨难,洞悉人性贪婪与恐惧,行事狠辣果决,不留余地。不过两年,他已在邻县商界悄然崛起,化名“钟九”。
他刻意接触钟明轩的生意,先以优厚条件合作,取得信任,然后暗中设下连环套:以高息借贷诱其扩大经营,再突然抽走资金链;买通其关键伙计,在货物中掺假;散播谣言,败坏其信誉……钟明轩本就不善经营,很快陷入绝境,债台高筑。
同时,钟浩然又以大宗丝绸采购商的身份,“偶遇”了赵大。赵大早已不认得这个沧桑憔悴的“钟九”,只当是条大鱼。钟浩然投其所好,重利相诱,很快与赵大称兄道弟。
时机成熟。
钟浩然以“有一笔涉及三地、利润惊人的大生意,需当面密谈”为由,将焦头烂额的钟明轩和志得意满的赵大,约到了清河县郊外一座废弃的庄园——这里,离钟家祖坟和刘雯的埋骨之地不远。
是夜,月黑风高。
庄园正厅,残破的桌椅已被稍作整理,摆上了一桌酒菜。钟明轩和赵大先后到来,彼此见到对方,都有些诧异。
“赵员外?你怎么在此?”钟明轩问。
“钟老板?是钟九先生邀我来的,说有大生意。”赵大疑惑。
这时,厅后转出一人。青衣布履,鬓发斑白,脊背微驼,正是钟浩然。他没有掩饰容貌,就这么缓缓走到主位坐下,抬起眼,看向两人。
烛火跳跃,映亮他平静得可怕的脸。
钟明轩和赵大起初觉得眼熟,仔细端详片刻,脸色同时大变!
“堂、堂兄?!”
“钟……钟浩然?!你不是……”
“我没死在北疆,让你们失望了。”钟浩然的声音沙哑平淡,却像冰冷的刀子刮过骨头,“坐。”
两人惊疑不定地坐下,心中升起强烈不安。
钟浩然亲手为他们斟酒:“别怕,故人重逢,先饮一杯。”
钟明轩和赵大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举杯。酒液入喉,微辣,带着一丝奇异的甜香。
不过片刻,两人便觉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扑通瘫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惊恐转动。
“你……你下药!”钟明轩嘶声道。
钟浩然缓缓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两个毁了他一生的人。十年积压的仇恨、冤屈、痛苦,此刻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沸腾,几乎要冲破躯壳。
“这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想这一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中爬上血丝,“想你们是怎么陷害我,怎么夺我家产,怎么逼死雯雯……想我该怎么一点点,把你们加诸我身的痛苦,百倍奉还!”
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与当年赵大陷害李四的那把,一模一样。
“赵大,”他先看向面无人色的赵大,“王老五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伪造证据,陷害李四,再勾结官府,诬陷于我?”
赵大这时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否认:“是……是我!钟老爷饶命!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我愿吐出所有家产赔给您!饶我一命!”
钟浩然又看向瑟瑟发抖的钟明轩:“我的好堂弟,我爹娘是怎么死的?雯雯是怎么被赶出去的?家业,你是怎么‘暂管’,然后据为己有的?”
钟明轩涕泪横流:“堂兄!我错了!我鬼迷心窍!家产我都还你!都还你!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饶了我吧!”
听着他们痛哭流涕的忏悔和求饶,钟浩然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悲凉。即便杀了他们,雯雯能回来吗?爹娘能复活吗?布欧能再蹭他的掌心吗?他失去的十年光阴,能挽回吗?
意识深处,“魔”的声音在狂啸:“杀了他们!碎尸万段!让他们血债血偿!”
“道”的声音这时几乎微不可闻:“浩然……收手吧……再造杀孽,你将永堕黑暗……”
钟浩然举起了匕首,刀尖对准赵大的心口。他的手在剧烈颤抖,眼中挣扎着疯狂的杀意和残存的理智。往事一幕幕闪现:雯棠树下,她回眸一笑;布欧蹭着他的手心;王老五憨厚的笑容;李四被拖走时凄厉的喊冤;刘雯临终前那句“我等他,我不怨”……
“啊啊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匕首猛地刺下!
却在最后一寸,硬生生停住。
刀尖抵着赵大的衣襟,刺破皮肤,渗出一点血珠。赵大吓得几乎晕厥。
钟浩然死死盯着那点血色,脑海中“道”与“魔”的嘶吼达到顶点,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成两半。极致的痛苦中,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里,系着一个褪色发白、几乎散开的平安结。
这是刘雯当年亲手编了,在他流放前夜,偷偷塞进他行李中的。十年风霜,它从未离身。
就在他指尖触到平安结粗糙线头的刹那——
一缕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温暖气息,仿佛穿透了十年生死、穿透了幻境虚妄,轻轻拂过他的心口。
不是“魔”的暴戾,不是“道”的劝诫,而是独属于刘雯的、温柔而坚韧的意念残留:“浩然,好好活着。别让恨,吃了你的心。”
嗡!
脑海中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钟浩然浑身剧震,如遭醍醐灌顶。
他缓缓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平安结。线头在刚才的激动中,已然崩断。粗糙的红绳散落开来,在他掌心,如同枯萎的血,又如释然的泪。
死了。
雯雯死了。
无论他杀多少人,报多少仇,她都回不来了。
他执着半生,闯入地府,历经问心,所求为何?不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救她回来吗?
可若在此沉沦复仇,即便成功,他又成了什么?一个被仇恨吞噬的怪物,还有何面目去见她?即便见到,他又该如何面对她清澈的眼睛?
“善”与“恶”……“执着”与“放下”……
原来这一关,问的从来不是如何惩恶扬善,而是当“善”被“恶”践踏得体无完肤时,你当如何自处?是堕为复仇的恶鬼,还是……守住心底最后一线清明,哪怕那意味着承认无力回天,意味着承受无尽的遗憾与痛苦?
“呵……呵呵……”钟浩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从嘶哑到苍凉,到最后,竟有种解脱般的意味。
他松开了手。
匕首“当啷”落地。
散开的平安结红线,如蝴蝶破碎的翅膀,轻轻飘落尘埃。
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钟明轩和赵大,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厅外。
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象便开始模糊、褪色、消散。废弃的庄园、惊恐的仇人、手中的红线、胸口的恨意……如同被水浸染的墨画,一点点淡去。
他仿佛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又仿佛只是跨过了一道门槛。
终于,眼前骤然一暗,复又一亮。
问心路上弥漫的灰雾彻底消散。他站在了一条看似寻常、却弥漫着无形威严的道路尽头。脚下是古朴粗糙的黑色石砖,延伸向前方。道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虚无。
而在道路正前方,一座巍峨、漆黑、寂静的古朴宫殿,如同蛰伏的太古巨兽,沉默地矗立在永恒的幽暗之中。宫殿无匾无额,只有两扇高逾十丈、紧闭的巨门,门扉上刻满难以名状的古老纹路,似云纹,似鬼篆,又似星辰轨迹。
钟浩然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曾有一枚平安结。
如今,红线已断,随风而逝。
像某种无声的宣告,也像一场漫长的告别。
他抬起头,望着那座漆黑宫殿,眼神中翻涌的仇恨、痛苦、挣扎、迷茫,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了然。
问心末关,善恶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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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深处,一方巨大的水镜悬浮半空,镜中景象正是刚刚钟浩然放下匕首、红线飘散、幻境崩解的一幕。
水镜前,摆着两张歪歪扭扭的太师椅。一张椅子上,瘫坐着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穿着皱巴巴暗红色袍子的男人,他翘着二郎腿,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嗑得飞快,瓜子皮随手扔了一地,脚边还滚着几个空酒坛。
正是酆都大帝。
“啧啧啧,龟儿子硬是熬出来咯!”他一口浓重的重庆方言,对着水镜里的钟浩然指指点点,又扔了颗瓜子进嘴,“老子还以为他要捅下去嘞!最后一哆嗦,居然刹住车了!可以可以,这道魔归元力有点意思,‘善’根子还没烂完。”
旁边另一张椅子上,坐着的泰山府君则是截然不同的画风。他一身玄黑冕服,头戴冠旒,腰佩玉带,坐姿端正,面色严肃。虽然也在看水镜,但眉头微蹙,对酆都大帝的做派显然有些不适。
“帝君,注意仪态。”泰山府君沉声道。
“仪态个锤子!”酆都大帝翻了个白眼,“又没得外人,放松哈儿嘛!老泰啊,你就是太严肃了,活得累不累?”说着,把瓜子递过去,“整点儿?”
泰山府君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此子心性之坚韧,确属罕见。三关问心,层层递进,直指本愿、本真、本心。尤其这末关‘善恶劫’,先予极致之善境,再令善因结恶果,逼他在至亲血仇与自我坚守间抉择……其设计之险恶,连本君亦觉心惊。”
“哎哟,你也晓得险恶啊?”酆都大帝嬉皮笑脸,“不险恶啷个测得出真心嘛?你看他最后,平安结一断,人像是醒豁了——晓得那女娃娃救不回来咯。执念还在,但不再被执念牵着鼻子走,更没让仇恨变成第二个执念。这个平衡点找得妙啊!道魔归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执而不迷,怒而不狂,悲而不坠。”
他拍拍手上的瓜子屑,看着水镜中钟浩然正一步步走向宫殿大门,眼神难得认真了一瞬:“不过话说回来,老泰,你觉得他过关了,接下来咋办?真让他见那女娃娃的魂?”
泰山府君目光深邃,看向宫殿大门方向,缓缓道:“问心路尽,便有资格入‘幽冥殿’。至于能否如愿……且看他自己的造化,以及,”他顿了顿,“那位的意思了。”
酆都大帝也收起玩笑神色,咂咂嘴,望向宫殿深处那片连他也无法完全看透的黑暗,小声嘀咕:“那就就让他进来噻。”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水镜。镜中,钟浩然已走到那两扇巨大的漆黑门前,缓缓抬起了手。
宫殿之外,永恒的幽暗中,仿佛传来一声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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