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从宽阔的河面上毫无遮挡地刮来，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刺骨的寒意，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几乎要撕裂旗面。那涛声更是震耳欲聋，如同万千战鼓同时擂响，又似无数冤魂在齐声哭嚎，淹没了人马的声音，直震得人心脏都随之悸动。
原本预想中的几个渡口，早已被淹没在滔滔洪水之下，不见踪影。岸边原本坚实的土地，也被浸泡得松软泥泞，人马踩上去，直陷至膝。
“这……这竟是辽水？”身旁有人失声喃喃，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李世民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双目微眯，紧紧盯着那一片浑黄的汪洋，握着马鞭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他预想过渡河困难，却绝未想到，困难竟至于此！这已非人力轻易可渡的天堑。
“传令下去，沿河岸择高地扎营，连绵布防，谨防对岸敌军偷袭！”李世民的声音依旧稳定，但熟悉他的人，如长孙无忌，已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的波澜。
“遵旨！”传令兵飞奔而去。
“懋功，无忌，随朕巡视河岸。”李世民一夹马腹，飒露紫迈开步子，沿着泥泞的河岸，缓缓前行。李积、长孙无忌等重臣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他们看到，先期抵达的工兵和水军士卒，已经在一些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尝试测量水深、探测河床。
然而，小船刚放下水，便被激流冲得东倒西歪，测量用的绳索放入水中，顷刻间便被拉直，显示出的深度远远超出预期。更有几名水性极佳的兵士，腰系绳索，试图泅水探查，刚入水不过数丈，便被一个浪头打翻，若非岸上同伴拼命拉扯，险些就被卷走。
“陛下，”一名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水军队正跪地禀报，“水流太急，河底情况不明，暗流漩涡遍布，且河水冰冷刺骨，弟兄们……实在难以施展。”
李世民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休息，赏赐姜汤驱寒。他没有责备，因为他亲眼看到了这辽水的狂暴。
他们又来到一处原本地图上标示的渡口遗址。
这里地势稍高，水流似乎略缓一些。一些将领正在组织兵士砍伐附近的林木，试图扎制木筏。然而，巨大的原木投入水中，瞬间便被冲散，即使勉强捆扎成筏，放入河中，也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根本无法控制方向，几个起伏便被浪涛吞噬或撞向隐藏在水下的礁石，四分五裂。
“以此法渡河，十不存一。”李积沉重地摇了摇头，“即便偶有侥幸抵达对岸者，亦是散兵游勇，无力建立桥头堡。且对岸必有高句丽侦骑，我军动向，一览无余。”
李世民沉默地看着那在激流中挣扎、碎裂的木筏，如同看着自己原本势在必得的东征计划，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意义上、近乎无解的难题。
对岸，隐约可见一些高句丽骑兵的身影，他们显然也发现了唐军主力抵达，但并不惊慌，只是远远地了望，甚至能听到随风飘来的、带着挑衅意味的呼哨声。他们依仗着这道天险，有恃无恐。
巡视归来，御帐已然立起。帐内，炭火驱散着从河面带来的湿寒之气，但气氛却比帐外更加冰冷压抑。
李世民居中而坐，文武重臣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地图之上那条被特意加粗、代表辽水的蓝色线条上。
“诸卿，”李世民开口，打破了帐内的沉寂，“辽水横亘于此，势若汪洋。我军锐气正盛，岂可困守于此？有何良策，但讲无妨。”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将领们开始纷纷献计。
“陛下！”一位性情剽悍的年轻将领出列，声音洪亮，“末将愿率麾下死士，乘快船强渡，纵然九死一生，也要在对岸为陛下夺下一块立足之地！”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认得是左卫军中一员勇将。他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赞许，但语气却不容置疑：“勇气可嘉。然，朕观此水势，非匹夫之勇可敌。汝等皆朕之肱骨，大唐之精锐，岂可轻掷于这无情波涛之中？此议暂且搁下。”
那将领张了张嘴，还想再争，但看到皇帝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躬身退下。
又一位老成持重的将领出列道：“陛下，既然强渡损失过大，不若沿河寻找水浅流缓之处，或可寻得渡口旧道，待水势稍退，再行渡河？”
李积闻言，摇了摇头：“王将军，我军粮草转运，路途遥远，多滞留一日，便多一分消耗。且高句丽主力正龟缩于辽东诸城，若等我军久顿兵于辽水，其援兵四集，凭城固守，则我军态势更为不利。时间，不在我军这边。”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纷纷点头。远征作战，最忌讳的就是顿兵坚城之下，或被天险所阻，迁延日月。
“可否大规模架设浮桥？”有人提议。
负责工事的将作大匠立刻出列，面带难色：“陛下，诸位将军，河水太深，流速太快，河床松软，难以打桩。且所需木料、舟船数量巨大，短时间内难以筹措。即便勉强搭建，在此水势冲击下，恐怕难以稳固，极易被冲毁。”
一条条建议被提出，又被现实的条件一一否决。帐内的气氛愈发沉闷。那辽水的咆哮声，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帐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像是一种无情的嘲弄。
李世民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他的目光扫过帐下一张张或焦虑、或凝重、或不甘的面孔，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想起前隋炀帝杨广，当年百万大军征高句丽，是否也曾站在某条类似的江河之前，感受过这种无力与焦灼？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联想。杨广是昏聩暴虐，他是圣明之君；隋军是强征乌合，唐军是百战精锐。情况绝不相同。
但，这天险，却是同样的冷酷。
“高句丽……想必正盼着我军在此徒耗粮秣，士气低落吧。”李世民忽然冷笑一声，“朕，偏不让他们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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