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里飘着股旧木头和萨克斯管的味儿。马克把手里的黑胶唱片往唱片机上一放,针尖落下去的瞬间,约翰·柯川的萨克斯像条游鱼,在昏暗的灯光里荡开圈圈涟漪。苏拉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帆布鞋尖蹭着墙角的霉斑,忽然抬手按了暂停。
“这曲子听着怪静的,”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耳骨上那枚小巧的莲花耳钉,“不像我印象里的爵士乐,瞎折腾得能掀翻屋顶。”
马克弯腰往搪瓷杯里续了点热咖啡,白汽糊了他眼镜片:“柯川四十岁那年写的,据说当时他刚从毒瘾里爬出来,在公寓里对着墙壁坐了整整一周。”他用指腹摩挲着唱片封套上烫金的“A Love Supreme”,“你听这萨克斯的气口,像不像有人在山里对着空谷说话?”
唱片机又转起来。这次苏拉听出了门道,那些看似随意的音符里藏着股韧劲儿,像老和尚敲木鱼,一下是一下,不疾不徐,却能把心给敲得透亮。她忽然想起去年在京都寺庙里听过的诵经,明明语言不通,可那节奏里的安宁,竟和此刻的旋律对上了。
“里面混了别的乐器吧?”苏拉侧过脸,耳朵几乎贴到喇叭上,“叮叮当当的,像……”
“西塔琴,”马克接口道,“印度的玩意儿,弦多,弹起来跟缠毛线似的。柯川那会儿迷东方哲学,说这琴的音色像‘神在呼吸’。”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你说巧不巧,他这辈子没去过印度,也没读过禅宗公案,可这曲子录出来,竟有人说听着像《金刚经》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味儿。”
苏拉没接话,手指在地毯的纹路里划着圈。她想起自己学古筝时的光景,师父总说“抬手要像摘花,落指得如叩门”,可她总急着把音符串起来,结果弹出来的调子跟撒豆子似的。直到有次暴雨天,她在屋檐下看雨滴砸在青石板上,忽而就懂了师父说的“留白”——不是没声音,是声音在等你心里的回响。
“即兴演奏不就是瞎吹吗?”隔壁屋的黄毛探进头来,他刚练完电吉他,琴弦上还缠着蓝调的火气,“柯川这曲子慢得能让人睡着,哪有即兴的劲儿?”
马克没直接答,反倒问黄毛:“你弹即兴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和弦还是歌词?”
“哪顾得上想?”黄毛挠挠头,“手跟着耳朵走,有时候弹出个怪音,反倒觉得新鲜。”
“这就对了。”马克指着唱片机,“禅里说‘行住坐卧皆是禅’,不是让你盘腿闭着眼装样子,是让你吃饭时就专心嚼饭,走路时就认真看路。爵士乐的即兴也一样,你要是总想着下一个音符该往哪儿走,就像走路时老回头看脚印,准得崴脚。”
苏拉忽然想起上周在公园看老头们打太极,有个穿白褂子的老爷子,推手时看着慢悠悠,可对方的拳头刚递过来,他手腕一翻就给带偏了。她当时觉得是技巧,现在听着柯川的萨克斯,忽然明白那不是技巧——是老爷子没想着“怎么赢”,只想着“怎么接”。
“可东西方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黄毛还是不明白,“一个吹萨克斯的黑人大叔,怎么就跟打坐念经扯上关系了?”
“你尝尝这个。”马克从抽屉里摸出块巧克力,又拿出颗话梅,“单吃巧克力腻,单吃话梅酸,放一块儿试试。”
黄毛把两样东西塞嘴里,眼睛亮了:“嘿,酸劲儿裹着甜,还真不怪。”
“文化就像这两样东西,”马克擦掉眼镜上的水汽,“看着不一样,可吃到嘴里,人舌头认的是那个‘舒服’。柯川没学过禅,但他在音乐里找着了‘不较劲’的舒服;就像有些禅师没听过爵士乐,可打坐时心里的那股自在,跟即兴演奏时的痛快,本就是一回事。”
唱片机转到末尾,萨克斯的尾音拖着长长的气,像有人在暮色里轻轻叹了口气。苏拉看着窗外的月光爬到唱片封套上,忽然觉得,那些隔着语言、隔着肤色、隔着千百年时光的人和事,其实都在说同一句话——别琢磨那么多,活着,就好好活在当下这一秒。
她伸手按下重播键,这次没再说话。黑胶唱片转起来的声音,混着地下室的潮气和咖啡香,倒真有了点禅房里香灰落下来的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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