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远等人于杜如晦病榻前忧心忡忡、为帝国未来筹划守护之策的同一片深沉夜色下。
长安城另一隅，某座外表古朴庄严、内里却极尽奢华的深宅大院之下，一间隐秘到连最受信任的仆役都无从知晓的地下密室里，正在上演着截然相反的一幕。
这里空气凝滞，混合着陈年书卷的霉味、昂贵沉香的残息，以及一种更加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冰封了数百年的权欲与深沉算计。
墙壁以厚重的青砖垒砌，隔绝了一切外界声响，唯有中央一张巨大的、以整块阴沉木雕成的方桌旁。
几支粗如儿臂的牛油烛在精铜烛台上静静燃烧，火苗稳定却无力驱散四周的昏暗，反而将围坐桌旁的几张面孔映照得光影斑驳，晦暗不明。
在座的三人，正是盘踞大唐顶端数百年、根系深植于帝国每一寸肌理的“五姓七望”中，对当前贞观朝局，尤其是对那位异军突起的工部侍郎杜远。
最为忌惮与仇视的几家核心掌舵人——太原王氏当代家主王弘，清河崔氏在长安的首席代言人崔琰，以及荥阳郑氏辈分最高、心思最缜密的元老郑元礼。
密室中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但这死寂之下，涌动着酝酿已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恨意。
这份恨意，如同淬毒的箭矢，其锋镝无一例外，死死瞄准了一个名字——杜远。
“杜远！此獠不除，吾等世家，百年根基恐将毁于一旦！”
太原王氏的家主王弘，年约五旬，面皮保养得极好，白皙无须，此刻却因极致的激愤而涨成了猪肝色。
他不再维持世家家主的雍容气度，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重重叩击着坚硬的阴沉木桌面，发出沉闷如鼓的响声。
“回想此子发迹之初，不过些许‘杜氏犁’、‘新式织机’的微末伎俩，便已让我各家遍布关陇、河东的田庄佃户人心思动，工坊出货利润逐年下滑！
彼时吾等犹以为是小患，未加重视。谁料此子得陇望蜀，变本加厉！”
清河崔氏的代表崔琰，年纪稍轻，面容清癯，一双细长的眼睛总似半开半阖，声音阴柔宛转，但吐出的字句却如同毒蛇的汁液：
“王公所言，仅是开端。那‘水泥’一出，才是真正斩向我等命脉的利刃！此物坚固胜石，制作之秘却尽操于朝廷工部与将作监之手，严禁私坊仿制。
以往各地修桥铺路、筑城建堡，哪一项离得开我等通过地方关系供应石料、木料，乃至参与工程？其中利益输送，盘根错节。
如今朝廷以水泥统一营建，标准规制，账目清晰，生生断了我等插手基建、影响地方、攫取厚利的黄金途径！
更可恨者，是那看似市井小道的‘五谷丰登楼’与那套所谓的‘科学养殖’之法！”
荥阳郑氏的郑元礼，须发已呈灰白，脸上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一双老眼半眯着，眼神却比烛火更亮，更冷，更沉。
他缓缓接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千斤重量：“崔兄点到了要害。
酒楼食肆，本是各地市井消息汇聚、人情往来、乃至控制地方商业脉络的触角与钱袋。
杜远以其弟杜构之名，将‘五谷丰登楼’开遍大江南北，菜式新奇，管理严整，价格却未必高昂，生生挤占了我等各家名下老字号酒楼的大半生意，利润如决堤之水，难以挽回。那‘科学养殖’更是歹毒！
以往地方肉禽供应，价格起伏，多由我等通过粮行、牙人暗中操控，此乃影响民生、彰显地方影响力的重要手段。
如今他那套法子推广开来，养殖效率大增，供应稳定，市价平抑，我等无形之手，几近被斩断！
此子所为，件件桩桩，看似便民，实则是以‘奇技淫巧’为斧钺，悄无声息地斫伐我们与地方州县、与底层黎庶之间，那维系了数百年、赖以生存的‘供养-庇护’纽带！他是在刨我们的祖坟！”
他们对杜远的仇恨，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利益纠葛，上升到了你死我活的道路之争、生存之争的层面。
杜远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条条具体财路的损失，更是一套他们完全陌生、无法理解、难以融入、却正在被皇帝认可并强力推行的全新帝国运行规则与价值体系。
这套体系崇尚实绩、效率、普惠与规则，正在以无可阻挡之势，稀释和瓦解他们凭借经学传承、姻亲网络、地方影响力所构筑的、绵延千年的特权壁垒与政治垄断。
这让他们产生了源自血脉深处的、对家族未来可能衰败湮灭的终极恐惧。
“然则，恨归恨，此子如今羽翼已丰，深得陛下信重，简在帝心。
更有魏王李泰为其张目，长孙家那小子（长孙冲）似也与其勾连甚密，房玄龄、杜如晦等老匹夫虽未必全盘认同其道，但在为国谋利的大旗下，亦多予支持。
如今其‘车同轨’之策正推行得如火如荼，声势正盛，若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非但难以伤其分毫，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引火烧身。”
王弘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转而变得低沉、诡秘，如同地穴中穿行的冷风，“但是，诸位，天不绝我世家之路！如今，千载难逢的良机，已然送上门来！”
崔琰细长的眼睛完全睁开，里面闪烁着幽冷如鬼火般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丝阴恻恻的弧度：
“不错。长孙皇后骤然崩逝，陛下心神遭受重创，哀痛入骨，几近崩溃。
这正是人最脆弱、最容易被虚妄填补内心空洞之时。我们此前精心布置、耗费重金打通关节，在大慈恩寺那贪慕虚荣、又对朝廷新政隐隐不满的老秃驴心中埋下的种子。
已经借着陛下祈愿之机，成功播撒了下去——‘涅盘长生芝’的传说，已在陛下那绝望的心田里，种下了一株名为‘长生希冀’的毒草。
杜远、孙思邈、李恪之辈，虽竭力以所谓‘医理’、‘格物’之论浇灌冷水，试图扼杀此苗，然心魔既生，尤其是因情而生之心魔，岂是几句干巴巴的道理所能轻易打消？
陛下此刻需要的，不是一个冷静的医者或臣子，而是一个能给他渺茫希望、哪怕这希望浸满毒汁的‘引路人’！”
郑元礼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慢慢绽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冰冷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算计与恶毒：“既然陛下渴望‘希望’，那我们就给他一个……看起来无比真实、无比诱人、量身定做的‘希望’！
而且，要让这个‘希望’，最终成为勒死杜远一党、重创皇权、助我等重掌局面的绞索！”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如同毒蛇的芯子，“老夫已通过隐秘渠道，重金联络并牢牢掌控了江南一位‘异人’。
此人自称得海外方士传承，不仅精于铅汞炼丹之术，更通晓许多失传的幻术、药理，尤其擅长调配一种无色无味、多种药材相生相克、能缓慢侵蚀人体根本的慢性混合毒素。”
他压低声音，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另外两人耳中：“此人所炼之‘九转紫金丹’，乃是其毕生‘心血’。丹成之时，紫气氤氲，异香扑鼻。
初服者，会感觉精神陡然健旺，四肢暖热，气血运行似有加速，面色红润，甚至白发转乌、旧疾缓释的‘返老还童’之表象也能维持数月。
足以让求药者深信不疑，奉若至宝。” 他话锋一转，语气森然，“然，此丹内蕴九九八十一种药材，其中七种为主药，性极燥热猛烈，另有十二味为引药，性阴寒诡谲，彼此相生相克，初期在人体内达成一种危险的平衡，显现‘神效’。
实则，随着持续服食，丹毒会如同附骨之疽，悄然沉积于五脏六腑，尤其是肝、肾、心脉之中。
初期难以被寻常医者察觉，待积累至一定程度，便会彻底爆发，导致服食者元气急速衰竭，脏腑功能崩溃，外表或显现为‘丹毒火发’、‘走火入魔’之状。
实则……药石罔救，回天乏术。整个过程，快则一载，慢则两三年，视服用剂量与个人体质而定。”
王弘听得眼中凶光闪烁，接口道，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恶毒：“计划须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其一，发动我们在朝中的门生故吏，在宫内收买的内侍眼线，继续以忧心陛下龙体、感念陛下深情为名。
潜移默化，不断加深陛下心中对杜远、孙思邈等人‘只知拘泥俗世之理，不解陛下至情至性’、‘刻意阻挠陛下寻求长生大道以慰藉皇后在天之灵’的负面印象，离间其君臣信任。
其二，让大慈恩寺那老秃驴，择一‘合适’时机，比如陛下再次入寺祈福，心境最为迷茫脆弱之时。
‘偶然’提及或‘苦心寻访’到这位江南丹道‘奇人’，并联合其他几位早已被我等以香火钱、土地供奉或把柄牢牢控制的‘高僧’、‘名道’，共同为这‘九转紫金丹’背书。
要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或云此丹方乃某上古真仙遗留，机缘巧合现世；
或云炼丹者乃某位隐世地仙的弟子，感应陛下诚心，特来相助。务必让陛下深信，此乃天意，是慰藉其丧妻之痛的唯一途径！”
崔琰阴冷地补充细节：“其三，进献过程必须绝对隐秘，绕过太医署孙思邈的严密监控。
通过我们掌握的宫内特殊渠道，确保丹药能直达御前，初期只进献微量，美其名曰‘需循序渐进，以适应龙体’。
待陛下亲身体验到那‘立竿见影’的‘神效’，信赖与依赖日益加深后，再逐步加大剂量和进献频率。
同时，要准备好‘丹方’、‘服药禁忌’等一套完整的说辞，以防陛下或旁人询问。”
王弘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狡诈：“其四，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准备后手，嫁祸于人！
一旦陛下开始服食丹药，无论其最终效果如何，我们都必须将未来的‘罪责’牢牢钉死在杜远和孙思邈头上！
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在朝野间悄然散播流言，说杜远因其‘格物’之道，只信人力，不信天道，其存在本身便‘妨害’了陛下的长生机缘，是‘天厌之人’；
或者说孙思邈医术已老，固执己见，妒忌炼丹高人之能，非但不能为陛下调理丹毒，反而可能因理念不合。
暗中在陛下饮食药饵中做手脚，加速丹毒发作……另一方面，我们要设法在丹药本身或进献链条上，留下一些极其隐蔽、但关键时刻可以‘被揭露’的线索。
这些线索最终要能曲折地指向杜远或孙思邈的势力范围，暗示他们‘可能’知情甚至参与破坏。”
郑元礼最后总结，苍老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腐朽而致命的权威：“此计之毒，在于借力打力，顺势而为。
我们借的是陛下自身因情而生的心魔与执念，行的是我等铲除心腹大患、重掌朝纲之实。丹药杀人于无形，周期可控；罪责转嫁于政敌，天衣无缝。
纵使不能凭借此计立刻将杜远党羽连根拔起，也能极大地动摇陛下对其的信任，离间其核心团体，更可使陛下龙体日渐受损，精力不济，对朝政掌控力下降。
届时，便是我们世家力量重新渗透、掌控关键位置、乃至影响新君（若陛下不幸）的绝佳时机！若能借此机会，将大力支持杜远的魏王李泰也拖下水，则更是意外之喜。
为了维护家族千年传承之荣耀与权柄，为了子孙后代不再被这等‘奇技淫巧’之徒压制，行此非常手段，算得了什么？必要之时，些许牺牲，也是值得的。”
摇曳的烛光下，几张代表着帝国最古老、最顽固势力的面孔上，浮现出志在必得、混合着残忍与兴奋的阴冷笑容。
一场针对当今天子李世民性命、旨在嫁祸于改革核心杜远、彻底颠覆当前贞观改革格局的惊天阴谋。
就在这弥漫着陈腐气息与恶毒算计的幽暗密室里，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蔓延开来。
他们将利用一位雄主最深沉的伤痛与最脆弱的执念，作为摧毁他本人、他信任的能臣、乃至他亲手推动的盛世事业的致命毒药。
帝国的天空，本就因贤后早逝而阴云密布，此刻，更添了来自历史最幽暗深处、裹挟着千年世家积怨与求生欲望的致命杀机。
这杀机无形，却更险恶；这阴谋静谧，却更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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