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稻谷的碎屑从井口灌上来，谢琬站在粮仓后院，手指还搭在灯笼柄上。她没动，眼睛盯着远处那座小庙。
“不是错觉。”我说。
她转头看我。
“那是母后留下的信号灯阵。”我拍掉袖口的灰，“今夜该全数点燃了。”
王铎走过来，铠甲沾着血，刀还在鞘外半截。他看了眼庙的方向，又看向我：“公子，是不是要动手？”
我点头：“回主营。”
队伍立刻整装，士兵押着俘虏走在前头，我们三人跟在中间。路上没人说话，只有脚步踩在土道上的闷响。天快亮了，云压得很低，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半个时辰后，我们进了主营大帐。
沙盘摆在正中，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黄沙堆出山川走势，木雕的小旗插在要道上，虎符凹槽在北狄军驻地正下方，像一张闭着的嘴。
我从怀里取出完整虎符。
它沉得很，表面有裂纹，是谢琬母后当年摔成两半的那一块。后来被裴党抢走一半，又被我从萧景珩书房偷回来。现在拼好了，血线对齐，严丝合缝。
谢琬站在我旁边，呼吸比刚才稳了些。
我把虎符按进沙盘。
咔。
一声轻响，像是锁开了。
紧接着，沙盘震动起来，黄沙自动分开，露出底下一道铜网。铜网上刻着星轨，此刻逐一亮起，蓝光顺着纹路爬行，像活了一样。
王铎退了半步：“这是……星图？”
“对。”我说，“当年皇后布下的局。她知道北狄必犯边关，就在十二座庙里埋了火油罐，用磁石控流，只等一个信号。”
谢琬低头看沙盘，声音有点抖：“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母后留的血书里写了。”我看她，“还有你小时候画的那张歪歪扭扭的地图——上面标了十二个红点。我一直以为是乱涂的，直到昨夜看见庙里那道光。”
她没说话，眼眶红了。
我指着沙盘上的星轨：“风向东南偏二度，火油遇热自燃。只要有人点燃信号灯，热量会传到地下铜线，触发机关。他们自己挖的油道，正好成了引火路。”
王铎咧嘴笑了：“妙啊！这叫请君入瓮！”
我转向谢琬：“该你了。”
她一愣。
“拿灯笼，照那个方向。”我抬手指向北方山谷，“弧线要稳，不能断。”
她点头，摘下九鸾衔珠步摇，用簪尖挑起灯笼引信，轻轻一拨。
红光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整的半圆。
几乎同时，远方传来第一声闷响。
轰。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十二座庙依次腾起狼烟，像是被人串起来点燃的爆竹。黑烟直冲云霄，连成一片，遮住了晨光。
沙盘上的星轨全部亮起，铜网发烫，黄沙开始冒烟。
我闭眼听着动静。
风向没错，火势蔓延速度也符合推演。不到一炷香时间，北狄大军所在的山谷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他们的油罐本是用来烧我们的，现在全炸了自己人。
王铎哈哈大笑：“烧得好！让他们尝尝自己的毒计！”
帐外传来骚动。
守军都跑出来了，仰头望着天边的黑烟，有人跪地磕头，说这是天罚。更多的人举起兵器，大声吼叫。
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走出大帐，登上高台。
谢琬跟上来，手里还拎着那盏染血的灯笼。王铎紧随其后，铠甲铿锵作响。
台下将士列阵完毕，刀戟如林。
我站在最前，虎符握在手中，映着星图的光。
王铎忽然单膝跪地，声震四野：“三军听令！随公主与楚公子，踏平北狄！”
话音落，万人齐吼。
刀砍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响。有人把头盔砸碎，有人撕开衣襟露出伤疤，全都瞪着眼睛往前冲。
谢琬站在我身边，手微微发抖。
我没有看她，只问了一句：“怕吗？”
她摇头：“不怕。”
“那你笑一个。”
她咬了下嘴唇，终于笑了。眼角有泪，但笑容很亮。
“母后，”她抬头望天，“我终于——没有辜负你。”
台下吼声更响。
王铎站起来，抽出刀指向北方：“追击残敌！不留活口！”
副将们领命而去，骑兵上马，步兵整队，一支支队伍开出营门。火还在烧，山谷那边浓烟滚滚，敌军哭喊声隐约可闻。
我没动。
谢琬问我：“你不下令？”
“我不用下令。”我说，“他们已经知道该怎么打了。”
她看着我：“你就喜欢这样，什么都不说，却让所有人都跟着你走。”
“我不是让他们跟着我。”我收起虎符，插进腰带，“我是让他们看清谁才是主子。”
她不说话了。
远处最后一股狼烟升起，落在星图对应的位置上。沙盘微光未散，铜网还在发热。
王铎走过来：“公子，要不要派斥候查探？”
“不用。”我说，“让他们逃几个。”
“啊？”
“逃出去的，才会去报信。”我看他，“告诉萧景珩，他借来的兵，就这么没了。”
王铎恍然大悟，嘿嘿笑了：“狠，真狠。”
谢琬忽然说：“你早就算到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不算太准。”我说，“我只算了七成。剩下三成，靠的是你母后的布置，和你们这群不怕死的家伙。”
她白我一眼：“少来这套谦虚的。”
我笑了下，没接话。
帐内灯火通明，星图仍在闪烁。一名士兵进来报告，说前线已有战果，斩首八百余，俘虏三百，缴获战马五百匹。
王铎听完，转身就要走：“我去点兵，趁势压过去！”
“等等。”我说。
他停下。
“换装。”我说，“穿北狄服饰，打他们的旗号。往东三十里有个补给营，今晚必须拿下。”
“明白！”他抱拳，“这就去办。”
人一走，帐里就剩我和谢琬。
她靠着柱子坐下，累得不行。脸色还是白的，但精神好多了。
“你说，萧景珩下一步会怎么做？”她问。
“他会慌。”我说，“但他不会退。他会想办法再凑一支军，或者——直接找北狄可汗谈判。”
“那你准备怎么应对？”
“等。”我说，“等他自己露出破绽。他越急，错得越多。”
她点点头，忽然抬头看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静？明明我们也差点死在密道里。”
“我不冷静。”我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出我在怕。”
她愣住。
我低头看着手，指节有点发青。刚才按虎符的时候用力太猛，现在还在抖。
“你知道吗？”我说，“每次看到你受伤，我都想把整个北狄掀了。”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温度传过来，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别说了。”她说，“我们都活着，就够了。”
我嗯了一声。
外面天光渐亮，火势已弱，只剩下焦土味随风飘进来。
一名亲卫进来禀报，说庆功宴已备好，请我们移步主帐。
我扶她站起来。
她走得慢，手一直抓着我胳膊。
主帐比刚才更热闹，酒肉摆满长桌，将士们已经开始喝上了。见到我们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王铎坐在主位旁，已经换了干净铠甲。他举起酒碗：“今日大胜，全赖公主与楚公子神机妙算！来，干一碗！”
众人齐声应和。
我端起碗，没喝，只是看着里面晃动的酒水。
谢琬碰了下我的碗：“喝啊。”
我喝了。
酒很烈，呛了一下。
她笑出声：“堂堂楚公子，连酒都喝不利索？”
“我平时不喝。”我说，“怕误事。”
“今天没事。”她举碗，“今天可以醉。”
我又喝了一碗。
第三碗还没端起来，外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斥候冲进来，单膝跪地：“报——！北狄残部向东溃逃，途中遗落一物！”
“什么？”
“一面旗。”斥候抬头，“四爪龙纹蟒袍上的，属于三皇子萧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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