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带着九昱在山路上奔驰着，睚眦时不时回头，可以瞄到一两个黑影。
九昱：“怎么办？”
睚眦：“就跟他们不紧不慢地玩呗。”
九昱：“他们会是谁的人？”
睚眦摇着头。
九昱：“你知道，我想问的意思是，会不会是负熙？”
睚眦沉默不语。
九昱也不再说话，她和睚眦一样害怕这个问题的结果。
夜雾散处，月华皎洁，静穆寥廓。
宽阔的河面上，晃晃悠悠着一艘小船。
鸱吻缓缓地睁开眼：“到哪了？”
霸下划着船：“你醒了！快了，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咱们就到了。”
鸱吻：“还是睚眦阿兄聪明，懂得看风向，不然咱们还傻呵呵地在山路上颠来颠去呢。”
睚眦是霸下生命里重要的阿兄，两人是一起长大还携手打架的情分，铁实得很。
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明明是不一样的身份定位，但鸱吻方才这么一夸睚眦，霸下心里还是凉了一截。
鸱吻看出了霸下的不快，有些好奇：“你怎么了？”
霸下：“没什么，睚眦阿兄是比我聪明太多了…”
鸱吻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霸下是吃醋了。
霸下嘟囔着嘴，宛若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鸱吻笑着：“哎呀，傻大个，你也很棒啊，你们都是疼爱我的阿兄！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一样一样的！”
霸下的脸拉得更长了：“可我不想只做你的阿兄…”
鸱吻：“嗯？什么意思？”
霸下从怀里掏出很多画，都是自己之前画过的：“没什么，你看看画吧。”
鸱吻看着一幅幅的画，有全家福，有睚眦和九昱成亲时候的画，但更多的是，是各种各样的鸱吻：
有托腮看着花的鸱吻，有正在蹴鞠的鸱吻，有偷吃糖的鸱吻…
还有第一次见到霸下时候的小鸱吻。
鸱吻看着这些画，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傻大个，咱们不是在逃命吗，你给我这些画干嘛？”
霸下划着船：“就没什么，怕你无聊，给你解闷儿，马上就要到不周山了，你好好想想一会想吃什么，还有等会见到嬷媪，她肯定会让你少吃糖的，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我给你偷买糖，不过你不能跟她告状，不然我又要被骂，我…哎呀我在说什么啊！”
鸱吻鼻子一酸：“我听到了。”
霸下：“嗯？”
鸱吻：“那四个字，我听到了。”
霸下先是一愣，随后又自己打趣：“哎呀，听到就听到呗，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那么你呢，你喜欢我吗？”
还未等鸱吻开口。
霸下又自嘲起来：“我这么傻这么笨，你怎么可能喜欢我呢，哈哈哈，没事没事，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真的，不过，你能不能假装刚才我什么都没说啊…”
鸱吻严肃：“不能！”
霸下挠着头：“啊？”
鸱吻：“喜欢我就喜欢我，这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吗，你为什么迟迟不敢告诉我？”
霸下支支吾吾：“我…”
鸱吻：“既然告诉我了，为什么又让我忘记这件事，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呢！”
霸下：“我怕我…怕…”
鸱吻：“怕我拒绝你？”
霸下憨憨地点点头。
鸱吻：“傻大个！”
霸下：“我…的确是傻啊…”
鸱吻：“我不是已经给你答案了吗？”
霸下：“嗯？”
鸱吻正要说话，忽然一片黑色的团雾遮住了他们头顶的天空。
一瞬间，电闪雷鸣，风雨齐下。
鸱吻：“我不是把答案…”
忽如其来的雷声，淹没了鸱吻的声音。
霸下赶紧脱去衣袍，为鸱吻披上，又加快划着船：“别说话了，下雨了，你别被淋到了！”
但无论霸下怎么划，这片黑色团雾就是死死地跟着他们，在他们头顶盘旋。
而且雨水越来越大，很快河面涨了起来，河水朝着小船汹涌而来。
船舱里已经都是水，雨水和河水搅在一起，已经漫到霸下和鸱吻的小腿。
鸱吻：“怎么办？”
霸下抬眼望去：“你看，前面就是不周山的入口了，我再划快一点！”
鸱吻擦着脸上的雨水，也用手划着船：“我帮你！”
两个人拼尽全力，往前划着。
一阵疾风袭来，将小船打翻。
霸下一把拉住鸱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这才没有让河水将鸱吻冲走。
鸱吻看着被风冲散的小船的残骸：“这可怎么办啊？”
霸下单手解开衣服，他的后背上有一枚土色的鳞片，他闭上眼睛，启动龙鳞。
鸱吻：“你要干嘛？”
忽然，霸下变得越来越大：“快上我背上！”
鸱吻：“不行！今日乃是天中节，你强行使用异能，会伤及性命的！”
霸下一把将鸱吻拉到自己的背上：“坐稳喽！”
鸱吻死死抓住霸下的肩，霸下用两只手、两只脚做桨，拼命地朝着不周山划去。
上了岸之后，霸下气喘吁吁。
鸱吻：“你还好吗？”
霸下挤出一个微笑：“出门没看天气，没事，走吧…”
话音刚落，那片黑色的团雾又出现在他们头顶，随之而来便是闪电风暴，倾盆大雨。
鸱吻和霸下相视一看：“不好！”
霸下拉着鸱吻就往九间堂方向跑，但无论他们怎么跑，团雾都死死跟着。
霸下再次启动龙鳞，将鸱吻遮蔽在自己身下，他一步跨作两步地往前奔着。
豆大的雨滴打在霸下的身上，阵阵雷电劈在他的后背。
霸下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鸱吻躲在他的身下，能清楚地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和越来越缓的心跳。
鸱吻：“霸下！霸下！”
霸下：“没事，我就是有点困了，没事…”
鸱吻：“霸下，你清醒点，不准困！”
霸下：“嗯，我不困，我还得听你的答案呢。”
鸱吻：“嗯？”
霸下边跑边说：“你刚刚不是说已经给我答案了吗？不过我没听到，你是不是拒绝我了？”
鸱吻：“我给你外袍里塞的那幅字，你还记得吗？”
霸下点着头：“是一首诗。”
鸱吻：“怎么写的？”
霸下揉着眼睛，脚步越来越慢：“我寻竹马旅尘埃，喜…喜什么…”
“我寻竹马旅尘埃，喜见梅花独自开，欢得东风无限好，你似故人有缘来。”
鸱吻：“你读每一句的开头第一字，试试？”
霸下回想着，眼睛微微耷拉着：“我…喜…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鸱吻一笑：“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啊，傻大个！”
霸下忽然瞪圆了眼睛，顿时清醒了，仿佛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他奔跑着。
但奈何头顶的风雨太大，为了让鸱吻不受一丝风吹雨打，霸下又变得更大一点，他迈着大步。
一个闪电劈到霸下身上，霸下打了一个趔趄，鸱吻惊呼：“霸下！”
霸下踉跄着起来，低头看看怀中的鸱吻：“就快到了，你别急啊。”
霸下刚起身，又一个闪电袭来，将霸下的另一条腿击中。
霸下不管不顾，再次使用异能，他对着鸱吻说：“我有点跑不动了，不过九间堂没多远了，咱们玩个游戏，行吗？”
鸱吻：“不行！要跑一起跑！”
“对不起鸱吻，我真的…有些跑不动了…”
霸下变得越来越大，他将风雨雷电完全地遮住了：“我常常在想，咱们该如何告别…”
鸱吻眼含泪水：“别想这些没用的，快点跑！咱们快点跑！”
霸下却越来越困，眼睛微微眯起来：“该如何告别，就像我们当初遇到一样，好吗？”
鸱吻：“你会捉迷藏吗？”
霸下：“捉迷藏？”
鸱吻：“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你能找到我，我便认你是我的小阿兄。”
说完，鸱吻跑掉。
霸下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一、二、三……”
霸下顶住风雨雷电，挤出一个笑容：“再玩一次捉迷藏吧？”
鸱吻含泪。
霸下：“你会捉迷藏吗？”
鸱吻拼命摇着头：“我不玩，我不玩…”
“你总是不听我的话，这一次就听我的吧…”
霸下：“一炷香的时间，一、二、三…”
霸下气喘吁吁，用大手指将鸱吻捏起来，跨过天空，将鸱吻稳稳放在九间堂里： “快跑，快去躲起来啊…”
鸱吻落在九间堂里，因九间堂里面有结界，所以任何风雨雷电都入侵不了。
她一动不动，抬头看着霸下。
只见霸下越来越大，他顶住天空，挡住黑色团雾的入侵。
忽然，一道闪电猛然袭来，不偏不倚打在霸下的脊背之上。
霸下脸色顿变。
鸱吻：“啊！”
霸下拼尽全力一撑劲儿，才彻底将黑色团雾打退。
天渐渐放晴了。
霸下挤出一个笑容：“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从龙君的身后跑出来，那个小姑娘，她有两个小酒窝，一看就让人心生怜爱，没想到，她一出现，就夺了我一生全部的温柔和宠爱…”
鸱吻泪水涟涟。
霸下的身体开始越变越小，他的脚开始动不了，胳膊也开始慢慢消失。
他微笑着，手指和鸱吻的手指碰触在一起，慢慢地，霸下后背上的龙鳞光芒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鸱吻：“阿兄！阿兄！”
霸下冲鸱吻笑了一下，像是在宽慰：“我霸下做到了，这辈子为你遮风挡雨，一生一世保护你…”
鸱吻：“阿兄…”
霸下：“再会了，鸱吻，再会…”
“小阿兄…”
鸱吻死死抓住霸下的手，像是抓着湍急的河流中的一块意欲飘走的浮木。
没有魂魄没有生气都没有关系，对鸱吻而言，霸下他起码还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唤她鸱吻，他的手掌粗糙但掌心是有温度的，他是自打一入九间堂就要认鸱吻为妹妹的霸下，是见鸱吻顽劣却依旧宠溺她的霸下啊。
霸下沉默着任由鸱吻抓着他，他想缓缓举起另一只手微微揉着鸱吻的脑袋，但他的手怎么都抬不起来，他眸中的不变的温情一点点变成枯槁。
鸱吻不停地喊着：“小阿兄，小阿兄…”
她喊得撕心裂肺。
没多久，霸下的轮廓消失在日光之下，最后只有一枚土色的龙鳞，落在鸱吻的手掌心。
鸱吻跪倒在地！
泣不成声。
不远处便是不周山的入口了，睚眦回头看着，几个小兵早已不见，他抬头，却看到一片黑色团雾从不周山散去，睚眦眉头紧皱，快马加鞭。
“不好！”
待他与九昱赶到九间堂，只有鸱吻捧着霸下的龙鳞。
九昱：“鸱吻，霸下呢？”
鸱吻呆坐着。
霸下身死，鸱吻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眼中再无一丝生气。
睚眦强行启动异能，企图用囚牛的龙鳞将时间倒回。
即便知道今日是天中节，动用异能会有损身体，但九昱没有拦着他，此刻，若是她有异能，她也会毫不犹豫的。
睚眦双目通红，启动着异能。
他想回到那个时候——
河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的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日出收了回去，月亮落在东方；
黑色团雾远离不周山；
霸下划着小船载着鸱吻；
他们在船坞上吟着：“我寻竹马旅尘埃，喜见梅花独自开，欢得东风无限好，你似故人有缘来”……
这个兄弟，他还在他们身旁。
但，因为天中节的缘故，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连启动都启动不了了。
“别费力了，阿兄…”
鸱吻：“即便以后无法同行了，我也知道，他永远在背后为我托底。”
说完，鸱吻便捧着霸下的龙鳞走向了他的房间。
睚眦：“鸱吻…”
九昱拦住睚眦：“让他们再待一会吧。”
九昱看着鸱吻的背影。
十六岁之前，鸱吻是一颗纤尘不染的明珠，光华夺目举世无双。
而今，昔日那双明珠被彻彻底底敲碎，零落在尘泥里再也寻觅不到一丝光芒。
鸱吻来到霸下的房间，看着地上散落的霸下画的那些画，心中一震，她难以置信。
昨夜还与自己打趣的人，今日便不在了吗？
她坐在霸下的床榻上，才发现他的榻上贴了很多小信笺，上面是霸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鸱吻喜欢捉迷藏…
鸱吻不舒服要脱袜子…
鸱吻喜欢蹴鞠但她不能剧烈运动…
大骨头里面的骨髓，所有好吃的糖…
通通都想留给她…
一瞬间，所有过往青葱稚嫩的岁月都瞬间席卷而来。
鸱吻颤抖着看着这些信笺，恍如走进了数十年前的豆蔻年华里，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儿正笑靥如花地躲在阿兄床底，偷偷等着阿兄送来的糖儿。
爱太容易了，让爱维持才是最困难的部分，而霸下，却坚持了这么多年。
一瞬间，鸱吻心里的那道决堤崩塌了。
九昱闻声，快步跑进，她看到散落在鸱吻手边的画，也猛然觉得心下空荡荡的难受。
九昱搂着鸱吻：“许多人，成年后的欲望开始变得清晰，但霸下从未改变，还是那个守护你的小阿兄，他是真的天真懵懂可以恣意为爱付出的那个人。”
鸱吻：“可他是个胆小鬼，为何要到最后的最后，才让我知道这些…他，还是个自私鬼，走得潇洒，却将无言的深情和孤独永远留给我了…”
这一夜，九间堂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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