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机场机坪，像个巨大的露天铁板烧。
刘亚豪猫着腰，半截身子探在波音737-800的主起落架舱里，鼻尖距离满是油污的液压管路只有几公分。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一小股，“滴答”一声，砸在滚烫的金属蒙皮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水印。
工作服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心烦。空气里弥漫着航空煤油特有的刺鼻味，混杂着轮胎摩擦跑道留下的焦糊气，这是他闻了快五年的、属于“生活”的味道。
“嗡——”
又一架飞机低空掠过，巨大的轰鸣声仿佛要把人的耳膜撕裂。刘亚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等噪音过去，才继续拧动手里的扳手。
“咔哒。”一声轻响，一个磨损的密封圈被卸了下来。
他刚松了口气，准备伸手去拿新的配件，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小雪”。
是他谈了快一年的女朋友，李雪。
刘亚豪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用还算干净的手腕内侧擦了把汗，按下了接听键。
“喂，小雪？我正干活呢，一会儿打给你……”
“刘亚豪。”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冷，打断了他，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感，“你在哪儿？我到机场了。”
“啊？你来了？我在E区23号位，接321的飞机。你等我十分钟，这边马上完事，我带你去食堂……”
“不用了。”李雪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出来，到国内到达厅3号门，我有话跟你说。”
“啪！”
电话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刘亚豪举着手机，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像是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甩甩头，可能是天太热，小雪心情不好吧。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三下五除二换好密封圈，跟带队老师傅打了个招呼，摘下脏兮兮的手套，小跑着往航站楼方向去。
国内到达厅3号门，人来人往。
刘亚豪一眼就看到了李雪。她站在玻璃门边，穿着一件他从来没见过的米白色风衣，剪裁考究，衬得她身段婀娜。脸上化着精致的妆，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包包，Logo醒目。
而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
刘亚豪的脚步慢了下来，心里的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走到李雪面前，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小雪，这位是……？”
李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刘亚豪还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作服，头发被安全帽压得有些乱，脸上还有几道没擦干净的黑色油渍。
“刘亚豪，我们分手吧。”李雪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刘亚豪的胸膛。
周围喧嚣的人声、广播声，仿佛在瞬间被抽离。刘亚豪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为什么？”李雪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刺耳，“你看看你自己，刘亚豪。二十五岁了，还是个劳务派遣的机务，一个月挣那七八千块钱，够干什么的？连我这个包的一个角都买不起！”
她扬了扬手里的包，那个闪亮的Logo像针一样扎着刘亚豪的眼睛。
“我跟你在一起一年，得到了什么？逛个街要看价格标签，吃顿饭要团购，看电影都要等特价场！我受够了这种穷酸的日子！”李雪越说越激动，语气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你除了这张脸还能看，你还有什么？你能给我未来吗？”
刘亚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收缩，再收缩，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自己省吃俭用大半年，就为了在她生日时送她一条她看中很久的项链；想起她每次说“同事又换了新手机”时，他默默记下，熬夜接私活给人修车，就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想起她说过不介意他现在没钱，愿意陪他一起奋斗……
原来，都是演的。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不知怎么，薛之谦的这句歌词，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是啊，他就像一个蹩脚的观众，傻傻地配合着她的演出，直到散场灯亮起，才发现只有自己入了戏。
“这位是王总。”李雪亲昵地挽住旁边那个男人的手臂，语气瞬间变得娇嗲，“我们下个月就要一起去马尔代夫了。刘亚豪，你醒醒吧，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就别耽误我了，好吗？”
那个王总轻蔑地瞥了刘亚豪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周围已经有一些旅客放慢了脚步，好奇地看向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刘亚豪的皮肤上。
耻辱、愤怒、伤心、茫然……各种情绪像火山喷发一样在他胸腔里冲撞、爆炸。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他看着李雪那张曾经让他心动不已，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看着她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的样子。
他突然笑了。
笑容很轻，带着无尽的自嘲和悲凉。
“好啊。”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祝你幸福。”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人一眼，转身，径直朝着员工通道走去。他的背挺得笔直，步伐很稳，像是在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直到走进空旷无人的员工更衣室，关上那扇铁皮柜门。
“砰！”
他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铁皮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然后，他靠着柜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虾米。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五年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在这个庞大的机场，他像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日复一日地拧紧、松开。他以为只要努力，总能拧出个未来。可现实呢？现实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他，你这样的螺丝钉，随时可以被替换，根本不配拥有爱情和梦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航站楼的灯光亮起，跑道上，一架架飞机如同巨大的钢铁鹏鸟，起起落落。
它们载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而他刘亚豪的目的地，又在哪里？
他掏出手机，屏幕背景还是和李雪在游乐场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灿烂，他搂着她，一脸幸福。他手指颤抖着，划开屏幕，打开音乐软件，点下了薛之谦的《刚刚好》。
“……我们的距离，到这刚刚好。不够我们拥抱，就挽回不了……”
歌声在寂静的更衣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他的心。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温柔恬静的脸。
林薇薇。
那个陪他度过了机场最初、也是最艰难三年的女孩。那个会在冬夜给他送来自制热汤的女孩，那个会在他被老师傅责骂后默默陪他坐在停机坪边看星星的女孩。
他们在一起三年，最后她却因为家里母亲重病，不得不回老家小城。分手那天，她哭成了泪人，却说不出“你跟我走”或者“你等我”这样的话。
她只是说：“亚豪，对不起。你要好好的。”
那时他穷，给不了她任何承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缘起，他在机场。
缘灭，亦在机场。
“呵呵……哈哈哈……”刘亚豪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荒谬。他关掉音乐，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许久未曾拨打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薇薇，最近还好吗？我……好像，又把生活搞砸了。”
他没有发送，只是看着那条编辑好的短信，看了很久很久。最终，他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所有的苦，所有的难，终究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
窗外，又一架飞机轰鸣着冲上夜空，闪烁的航灯像一颗远去的星星。
刘亚豪靠在冰冷的铁皮柜上，眼神空洞。
他的世界，在这一天，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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