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他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彻底洗净的淤泥和馊水混杂的腥臭气，脸色却比前几日松快了许多，那双黑眸深处，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大仇得报后的冷冽快意。
林微熹正在灯下缝补他昨日被撕破的夹袄，听到动静抬起头，敏锐地嗅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味，又看到他脸上那微妙的神情，心中顿时了然。镇上李富贵掉进馊水坑出尽洋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早在傍晚时分就传回了王家村，妇人们聚在井边议论时，那幸灾乐祸的语气藏都藏不住。
她没有立刻询问，只是像往常一样，招呼他洗手吃饭。饭桌上，她仔细观察着萧绝。他吃饭的速度比前几天快了些，虽然依旧沉默，但眉宇间那层压抑的阴郁似乎淡去了不少。
收拾完碗筷，林微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忙活绣活，而是坐到了萧绝对面，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着他清澈却深不见底的黑眸。
“萧绝，”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质问，没有责备，“李富贵今天掉进馊水坑里了，听说很狼狈。”
萧绝拿着布巾擦碗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对上林微熹了然的目光。他知道，瞒不过“姐姐”。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抿了抿唇，重新低下头，闷声道：“他活该。”
这三个字，带着孩子气的恨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做了“坏事”后被戳穿的心虚。
林微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百感交集。有心疼，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心疼他小小年纪就要用这种手段保护自己，担忧这仇恨的种子会在他心里越长越大，扭曲他的心性。但同时，她又能理解他那份不甘受辱、睚眦必报的心情。在这弱肉强食的环境里，一味的忍让，只会让欺辱变本加厉。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萧绝放在桌上、微微攥紧的小手上。那手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手怎么这么凉？”她柔声问，仿佛刚才的话题只是随口一提。她起身，将灶台上温着的小暖手炉拿过来，塞进他怀里。
温暖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萧绝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林微熹重新坐下，看着他，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和郑重：“萧绝，你记住姐姐今天的话。”
萧绝抬起头，黑眸专注地看向她。
“我们不惹事。”林微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好好过我们的日子，读书，做生意，不主动去欺负任何人，不主动去招惹是非。”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视着萧绝的眼睛：“但是，我们也绝不怕事！”
“若是有人欺上门来，侮辱我们，伤害我们，”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铮铮铁骨般的坚定，“无论是谁，无论他有多大的势力，我们都绝不能任人宰割！该反抗时就要反抗，该保护自己时绝不能手软！今天你做得对，对于李富贵那样的人，一味忍让，只会让他觉得我们好欺负。”
萧绝怔怔地看着她，黑眸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他以为“姐姐”会责怪他，会教他忍耐，会让他不要惹麻烦。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是，”林微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反抗，不只有一种方式。像今天这样，让他吃个暗亏，出个洋相，很好。既能让他得到教训，又不会把我们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这比冲上去跟他打得头破血流，要聪明得多。”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要学会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不仅仅是这里。”她又指了指拳头。
“保护好自己，比报复别人更重要。明白吗？”
萧绝看着林微熹，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心疼、理解、支持和无限担忧的复杂光芒，心中那因为复仇而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实的力量。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怀里暖手炉抱得更紧，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
“我明白了，姐姐。我们不惹事，也不怕事。”
这一刻，母子二人之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交心。他们不仅是相依为命的亲人，更是在这艰难世道中，彼此理解、彼此支撑、共同面对风雨的同盟。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寒冷，但屋内，灯光温暖，两颗心靠得更近，也变得更加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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