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好天气。
陈军大营各处营盘都在不急不缓地做着战前准备,护军将军淳于岑围困相国城与金城的将士们甚至还有说有笑地盘点着军械,聊着早餐的咸淡和军中的轶事。
陈军的状态倒也不是懈怠,连日来的轻松,再加上皮景和昨日还在百里之外,任谁都觉得今日还会是相安无事的一天,偷来的安逸总是让人心生惬意。而且不光是陈军如此,相国城的守军也是一样。
断粮这么久,相国城现在能站起来的人已经不到一千,王琳带着其中的五百人在城头上死撑,王贵显则是带着剩下的五百多人照顾病患。
城头的五百人,盔歪甲斜,眼窝深陷,在城墙上躺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儿,每隔二三十步才有一个腰后支着棍子的守军站岗,根本就看不出半分坚守城防的样子。
城外陈军的松弛与城头守军的垂死,共同构成了一幅诡异的缓慢画面,而这样的状态却被陈军一骑哨探突然大破。
“报——————”陈军哨骑灰头土脸穿营而过,汗水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道道白痕,看上去很像他胯下坐骑嘴角的白沫。
“报——————”哨骑的喊声急切而慌张,沿途营盘的将士们都不用看到哨骑的表情,光听这声音就知道,这小子带回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吴明彻帅帐前,中护军吴俊刚掀起帘子把贞威将军徐敬成让进帐内,就听见了哨骑一路的呼喊,徐敬成也好奇哨骑到底是带来了什么消息,索性站在门口与吴俊一起等候。
“报——————”哨骑终于来到了帅帐前,还不等战马停稳就胡乱翻身下马,扶了一下头盔就赶紧禀报:“报大将军!皮景和大军突然出现在城南三十里真武庙附近!眼下已经安营扎寨!”
“什么?”此言一出,不光是中军帅帐附近营盘的将士一片哗然,吴俊和徐敬成也是大吃一惊,吴俊一把拉起哨骑瞠目道:“你,你再说一遍!”
哨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刚要开口,却被徐敬成一把拦住,“走,进去说。”
哨骑进了帅帐还不到片刻,中军就敲响了聚将的鼓声。
陈军一干将领围在沙盘周围,一个个沉默不语,表情凝重。皮景和率军避开自家耳目突然出现在大营三十里外,如此雷厉风行出乎意料,着实给了陈军将领不小的压力。
“真武庙……真武庙……”庐陵内史任忠摸着下巴喃喃道:“看来昨夜我在东下郢村遇到的贺拔伏恩骑兵,并不是为了驱赶我军夜袭部队,也不是要夜袭我军被我偶然撞破,而是为了给大军开路派出的先遣部队。”
左卫将军樊毅闻言,伸手在沙盘上比了比,沉声道:“高塘湖蜂腰处与真武庙之间路程超过一百里,就算皮景和是从昨日午后开始行军,估计也就是拂晓左右到达真武庙的,兵法曰: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末将以为——皮景和虽然猝然出现在我军三十里外,但如此急行百里,麾下士卒必然疲惫不堪,到达真武庙附近的部队也只不过是其几万精锐先锋,末将请命——率我本部兵马,趁皮景和立足未稳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
樊毅所言颇合兵法,诸将闻言皆大抵赞同其说法,只有武毅将军萧摩诃沉默不语,而大将军吴明彻也眉头紧锁,并未回应。
“大将军,樊毅请战!”樊毅见状豪迈道,他前日被武卫将军皮信夺了兵器,自觉颇为丢人,此时请战意愿相当强烈。
“樊将军莫急。”吴明彻肃容道:“即便皮景和麾下士卒眼下疲惫不堪,但齐军兵力毕竟胜过我军,一旦樊将军你率军突袭不成,平白损兵折将不说,也于我军士气不利。”
“大将军所言极是。”萧摩诃点头道:“贸然出击并非上策,眼下我军依旧死死掐着王琳,皮景和想要救寿阳,救王琳,就必须来寿阳城下与我军交战,而如果现在出兵突袭真武庙,万一部队被齐军缠住,那我大军是救还是不救?救的话,失了以逸待劳的先机不说,还会被动进入皮景和选择的战场作战,如果不救,皮景和仗着兵力优势绞死我军突袭部队易如反掌,我军非但损兵折将,士气此消彼长,那以后的仗可就不好打了。”
“不错,我同意萧将军所言。”护军将军淳于岑点头道:“虽然皮景和突然出现,但眼下局面主动权仍在我军手中,完全没有必要放弃优势到真武庙附近与齐军作战。”
忠毅将军吴超,电威将军裴子烈等人闻言,思忖片刻也认同了这个说法。
“樊将军,你觉得呢?”吴明彻轻声问道。
樊毅闻言稍显惭愧道:“末将鲁莽。”
“哎——”吴明彻笑着拍了拍樊毅的肩膀,“樊将军主动请战,勇气可嘉。”
“那……”贞威将军徐敬成沉声道:“大将军,我军当如何应对?”
“呼……”吴明彻轻舒一口气,“以不变应万变,按照先前计划,各部立即前出至预定位置布阵,军阵布置妥当之后,相国城外围城部队随时准备攻城!诸位,拜托了!”
“谨遵大将军令!”诸将闻言齐齐施礼道。
诸将走出帅帐各回营盘,一刻钟之后,各部纷纷出营列阵,二十余万大军调动起来,陈军大营如同一只被唤醒的巨兽,逐渐伸展出爪牙。
真武庙前,皮景和与皮信席地而坐,简单地吃着早餐。
急行军一百一十里,确实很难做到三十万大军同时抵达战场,眼下真武庙附近的确只有部分精锐部队,但是,人数同样高达五万。
领军副将贺拔伏恩率领两万骑兵率先到达之后,立即散布哨骑同时打好埋伏,将皮景和的三万精锐步兵护在中间。
“父亲,您说陈军会来突袭么?”皮信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问道。
“我看八成不会,但我倒是希望他能来。”皮景和吃着咸菜,慢条斯理道。
皮信闻言也不奇怪,淡笑道:“确实,吴明彻人老成精,就算他手下的将领中计,他也不会如此糊涂。”
“将士们体力怎么样?”皮景和问道。
“刚才我去看了一圈儿。”皮信笑道:“保持的还不错,毕竟咱们又不是饿着肚子行军。”
昨日,皮景和下令——给每名将士配备三日的口粮,火头军得令之后,紧赶慢赶地炒制了大量的小米,给每个士兵分了十斤,从昨日下午开始,齐军就开始了百里急行军,各部陆续出发,每两个时辰休息两刻钟,期间吃饭喝水,不少民夫磨破了三四双草鞋,这才勉强跟上大军的行进速度。
“晋阳名吃,铁锅小米。”皮信从碗里捏起一撮洒进口中,“咳咳……”皮信咳了两声努力咽进肚子,“吃起来倒是不错,就是有点儿噎。”
“掺在草原上的酸奶里吃就好喽……”皮景和眯眼笑道:“鲜滑香醇,别有一番风味儿。”
“是啊……”听到这里,皮信眼神中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要是……胡人与汉人相遇,也能像这晋阳的小米遇到草原的酸奶一般……那就好了……可惜我所见到的胡汉相遇,全都好像蜂蜜炖豆腐,非但不堪入目,更是难以下咽。”
“……”皮景和闻言沉默,身处北齐这个胡汉纷争极为激烈的政权,他自然能听懂儿子话里的意思。
“厨子不行,怪不得食材。”皮景和话里有话地淡淡道。
皮信闻言,微微侧身凑到皮景和身边,“父亲的意思是……”
“呵……”皮景和此时却摆了摆手,“到此为止,兵事为要。”
皮信闻言略微有些扫兴,不过听这意思,父亲好像也对北齐的前景有些想法,但这战场之上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皮信也不追问。
“父亲,虽说我们现在不怕陈军小股部队偷袭,但吴明彻如果孤注一掷,亲率二十万大军一起杀来,那可如何是好?”皮信问道。
“那可就太好咯……”皮景和笑道:“陈军大营距此地三十里,武骑将军史沮山所率的第二波八万部队已经在二十里外,就算陈军大举杀到,我军十几万部队也未必会吃亏,更何况四十里外还有中磊将军游楚绥带领的十万兵力,到时候我军三军齐聚,他吴明彻就得在这真武庙旁全军覆没。”
皮信闻言,嚼着小米点头道:“父亲所言极是,而且毕竟寿阳城里还有两座小城坚守,吴明彻怎么说也得分兵与之对峙,这样一来他能动的兵力可就更少了。”
“是啊,”皮景和笑道:“我也希望吴明彻能犯傻,但是身为大将,岂能总指望敌军犯蠢取胜。”
“孩儿受教。”皮信微微低头笑道。
“行了,吃好去巡巡营,让将士们抓紧时间好好休息。”皮景和淡笑道。
“是。”
皮信麾下铁枪营的营盘里,校尉大野广抱着肩膀在士卒之间来回踱步。
大野广麾下的士兵绝大多数都是鲜卑人,此刻早就吃过了早饭,整整齐齐地躺在地上小憩。
“嘿,你小子。”大野广走到一个年轻的汉人士兵身边,轻轻踢踢他的肩膀。
“啊……”这小子刚要睡着,被大野广一踢多少有点儿懵,“咋了校尉大人?”
“把你的盔甲垫在小腿底下再睡。”大野广低声道,“你没看见别人是怎么睡的么?”
“看见了是看见了……”年轻士兵挠着头道:“可是这有啥用啊?”
“解乏,还能快速恢复体力。”大野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这……嘁,这什么道理……”年轻士兵不屑地嘟囔道。
嘭——大野广上去就是一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踢了个呲牙咧嘴,“他妈的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是来跟你讲道理的么?”大野广说罢转身就走。
年轻士兵揉着屁股不情不愿地把盔甲垫在小腿底下,闭眼一躺忍气吞声,身为汉人,他自然觉得这位鲜卑校尉是刻意针对他。
“你小子别不服气,校尉大人是为你好。”旁边一个老兵笑着低声道。
“……”年轻士兵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用粗重的鼻息声表达着抗议。
“你小子,是今年招募的壮丁吧?”老兵也不在意,笑着问道。
“是又怎么样?”年轻士兵呛道:“你不也是进军队混口饭吃?不就是比我早几年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年轻士兵嘴上是冲着老兵撒气,心里却是在跟校尉大野广吵架。
“呵呵呵……”老兵转过身来朝向他,抱着肩膀咧嘴笑笑,露出缺了好几颗的牙,年轻士兵的顶撞他也不生气,反而点头笑道:“不错,俺也是募兵,但是校尉大人不一样,他是世兵。”
“世兵?”年轻士兵闻言起了好奇心,“啥是世兵?”
“就是世代当兵,军户,听没听说过?”另一个老兵低声道。
“俺,俺就是个种地的……”年轻士兵羞赧道:“就是听说当兵吃得好才投军的,哪有那么多学问……”
“呵呵呵,小子,不丢人。”老兵笑道:“军户之家世代从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只要上头来点兵,军户家就得出一个战士,咱们的校尉姓大野,据说他家在北魏年间就是武川郡的军户,后来六阵之乱,他家跟着起义军颠沛流离,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武川。”
老兵往年轻士兵身边凑了凑,低声道:“你想想看,从北魏年间到现在,一百多年,只要打仗他家就有人得上战场,出生入死,他家竟然没绝户,难道全是靠运气?一点儿保命的本事都没有?”
“一百多年,好几代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得传下来多少经验跟见识?”另一个老兵笑道:“所以啊,校尉真是为你好,让你做啥就做啥吧小子!”
“哎,哎哎!”年轻的汉人士兵赶紧点头,双腿又把垫在下面的盔甲拢了拢,“谢谢啊,大叔。”他觉着这两个老兵虽然是鲜卑人,但是并不像之前自己遇到的那些鲜卑贵人那般骄横跋扈。
“嗨……客气啥啊。”老兵擤了擤鼻涕笑道:“我刚进军营的时候也没比你强多少,咧个大嘴胡说八道跟个愣头青似的,也是一个老兵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会我啥玩意儿该说,啥玩意儿不该说的。”
“嘿嘿……”年轻士兵咧嘴笑了笑,“我还以为……我一个汉人,校尉大人,你们……”
“怕俺们欺负你呀?”另一个缺牙的老兵笑道:“你咋想的?俺们家自俺爷爷那辈儿开始,就连鲜卑话都不会说了,就剩这么个鲜卑姓,从俺爹那辈儿开始,俺们跟汉人学种地,学认字儿,学织布,要不是这辫子头,你能看出我是个鲜卑人?”
“那倒也是……”年轻士兵嘿嘿笑道。
“至于那些嚣张跋扈欺负老百姓的贵人,难道就全是鲜卑人么?”另一个老兵悠悠道,“换句话说,被欺负的老百姓里,就没有鲜卑姓么……”
这番话说得年轻士兵颇有感触,的确,不管贵人们斗得如何翻天覆地,也不影响底层百姓之间的嘘寒问暖,同病相怜,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个要好的玩伴,那时他们上山下河形影不离,直到玩伴举家搬走,他才知道玩伴全家都是鲜卑人。
“是啊,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能有多少区别?又能有多大矛盾呢。”年轻士兵笑着喃喃道。
“不想睡的滚去站岗!”校尉大野广的声音传来,三个兵闻言赶紧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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