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完方从哲，程光阳接着前往石虎胡同，准备拜访叶向高。
登门之前，同样准备了许多礼物。
不过叶向高自恃清高，虽然同意接见他，却让人将礼物尽数退回。
“晚生复甫，拜见相国叶公。”
“起来吧，不必客气。”
也许是送礼之举，让平时与东林关系甚密的叶向高，对程光阳印象不好，又或是因为程光阳拜访完了方从哲，才来拜访自己，叶向高得知后心中不悦。
总之对方虽然抽空接见了程光阳，但一开始对他的态度，确实不算重视，只是看在李廷机的面子上，才不好直接拒之门外。
不过程光阳接下来的表现，很快就让叶向高对他印象改观，二人简单地攀谈了几句，结果越聊越投缘。
从时文经义，聊到诗词歌赋，再到风土民俗、人文地理，最后聊到历朝交替、治乱兴亡。
“照复甫的看法，宋朝亦兴盛一时，后来突遭靖康之变，究竟是何缘故呢？”
“以晚生拙见，靖康之乱，虽为天意，亦属人祸也，试究其根源，不外有三。”
“宋惩五代之戒，以文驭武，军兵虽号百万，实则羸弱不堪，虚耗钱粮，故终南北两宋，每为夷狄所制，辽夏金元，莫不继起而迫之，此其一也。”
“宋自仁宗之后，冗官冗兵，财用日趋穷蹇，逮至神宗，意欲振作，故用王荆公变法图强。然变法一事，触怒多方，官民抗议，终成党争之祸，新旧二派，攻讦不休，此其二也。”
“端王轻佻而承哲宗大祧，是为徽宗。徽宗御极二十五载，深居后宫，一味玄修，不察民生疾苦，且崇信奸佞、妄开边衅，以至内有民变，外有强虏，乱状丛生，此其三也。”
“有此三项，后来靖康罹难，二帝蒙尘，亦岂可幸免于斯耶？”
程光阳面貌端正、谦谦有礼，每句话都充满真知灼见，叶向高闻言，忍不住正了正衣冠，连声感慨道：
“泉州多俊士，诚不我欺，温陵公真是慧眼识珠啊，像复甫这样的贤才，会试当日，老夫竟然没有录用，如今真是悔之晚矣。”
“相国何出此言。”
程光阳摇了摇头，沉声道：“其实能不能出仕做官，对晚生而言并不重要，晚生所忧虑的，乃是当今之时局。”
“恕晚生斗胆直言，国朝今日之形势，与北宋宣和年间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皇上深居宫禁，不问朝事，不补官缺，吏治糜乱难理；豪绅富户凌虐下民，兼并耕地，朝廷又有矿税，民间积怨极深；北方蒙古横行，东方女真肆虐，尤其辽东之地，自高淮乱政后，边事更是败坏至极。”
程光阳长叹一声道：“当此国难之际，满朝诸公，尚不知齐心协力，共济时艰，反而各宥门户私计，党同伐异，晚生每念此事，未尝不痛心疾首，泫然泣下……”
如今的大明暮气沉沉、国力渐衰，这一点，作为当朝首辅的叶向高，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不过尽管如此，他却并不认为局势像程光阳形容得这般恶劣。
当即抚了抚胡须，皱眉道：
“复甫如此年轻就知道忧怀国事，本属难得，但你将方今国朝与北宋宣和年间相提并论，未免有些太愤世嫉俗，言过其实了。”
宣和年间那是什么情况，皇帝昏庸，宰臣奸佞，对方这不是把当今天子比作宋徽宗，把自己比作蔡京吗？
亏得叶向高还算比较有度量，再加上对程光阳非常欣赏，这才没有和他计较。
程光阳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拱手赔罪道：
“相国恕罪，晚生绝没有影射相国的意思，这几年国事艰难，全仗相国勉力支撑，晚生岂会不知，但晚生方才所言，俱是发自肺腑，尤其是辽东边事，拖延不得，现在若不防患于未然，将来恐有不预之事，望相国明鉴。”
“好了，此事不要再提。你现在还没有官身，妄议朝政，万一传扬出去，对你的前途没有好处。”
叶向高边摇头边道：“眼下种种，不过是疥鲜之疾，只要皇上能重新振作，中正之士毕集朝堂，国事还是大有可为的，复甫何必杞人忧天？”
“是……”
见叶向高没有把自己的话当回事，程光阳也不好再说什么。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叶向高顿了顿，主动岔开话题道：“复甫若不着急返回泉州，今后可常到老夫这里走动，老夫惯好结交像你这样的俊杰后生，平日也常有不少词林晚辈，喜欢到老夫这里来，届时老夫可为你引见。”
程光阳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叶向高这是想拉拢自己加入东林党阵营。
沉吟了片刻，他并未拒绝，合袖道：“承蒙相国青眼，晚生遵命。”
虽说程光阳对东林党整体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不是那种非黑即白的二极管，对于东林党中的一些正直之人，还是想争取到自己身边的。
平心而论，东林党中固然有一大群沽名钓誉，毫无气节之辈，但为国殉忠、宁死不屈的人，同样也有不少，比如孙承宗、刘宗周、解学龙……
程光阳讨厌东林党，主要是恨他们不识大体，不顾全局，仅有的精力全放在政斗之上，面对内忧外患时束手无策。
不过即便如此，程光阳也不至于像很多历史发明家那样，把明朝灭亡的责任，一股脑全推给东林党。
那纯粹是头脑简单，不愿意思考的结果。
明亡的原因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东林党和其他党派的内斗，只能算是部分原因。
后世很多人，把东林党当作东南士绅阶级的利益代言人，说他们抗税不缴，败坏明朝财政，而阉党则是为国争利的群体。
这种言论显然有失公允。
东林党的大本营主要在南直隶，再往南的浙江，那是浙党的地盘，而浙党成员后来大部分选择依附魏忠贤，成了阉党。
如果说东林党是东南士绅阶级的利益代言人，那么阉党其实也同样如此。
在程光阳看来，东林党也好，其他党派也罢，全都可以是自己借势的对象，但自己不能真正与他们共事。
自己若想拯救大明朝，将来必须自成一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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