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爱喝酒,顿顿离不开酒,俊英每天得特意去菜市场买卤味、炸花生米,还得炖个肉菜。
王芳倒是客气,偶尔会帮俊英择个菜,但大多时候都带着朵朵在屋里看小军家的黑白电视,或是出去逛街,家里的活儿一点也插不上手。
朵朵年纪小,挑食得厉害,俊英做的东北菜她不爱吃,俊英还得特意给她买面包、牛奶,生怕招待不周。
德昇上班和工地两头跑,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来还得陪大刘喝酒,脸色越来越差。
俊英更是连轴转,大刘住了三天,俊英就熬了三天,眼底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心里的火气也慢慢攒了起来。
第五天晚上,俊英下班回来,累得只想瘫倒。大刘又让德昇买了酒,桌上摆着烧鸡、花生米,两人正喝得热火朝天。
俊英走进外屋地,看着大盆里堆着的碗碟,还有泡在盆里的衣服,再也忍不住了。
她走到东屋,强压着怒气说:“大刘哥,我知道你和德昇是老战友,情谊深。但你看,我们这房子还没盖完,一家人借住在这儿,实在不方便。你家朵朵也玩了几天了,宝鸡那边说不定还有事,要不你们明天就回去吧?”
屋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大刘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德昇也愣了,赶紧打圆场:“俊英,你咋说话呢?大刘好不容易来一趟……”
“我没说错!”俊英打断他,眼圈有点红,“我们每天在工地累得要死,回来还得忙前忙后招待,这都住了五天了,我们实在扛不住了!”
王芳赶紧站起来,拉着朵朵的手说:“是我们添麻烦了,俊英妹子,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大刘脸上挂不住,放下酒杯,闷声道:“德昇,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没想着你们盖房这么辛苦。”
德昇叹了口气:“老刘,别怪她,这些天确实累坏了。”
第二天一早,大刘一家收拾好行李。俊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还是煮了早饭,又给朵朵装了一袋子土特产。
德昇送他们到火车站,大刘拍了拍德昇的肩膀,有些话说不出口,也有些难为情:“等你新房完工,我一定再来,到时候不给你添麻烦!”
德昇长叹了口气,他没想到俊英这么直接,这么不讲情面。他觉得对不起大刘,可又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些事。
“房子盖好了,我给你写信,咱一定好好玩玩,这次……属实是有心无力,对不住了兄弟……”德昇有些哽咽了。
大刘紧紧抱了抱德昇,转身背起行李袋上了车。
看着他们的车走远,俊英松了口气。阳光洒在刚起脊的新房上,虽然眼下辛苦,但她知道,等房子盖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起脊那天的喧闹还没散尽,德昇和俊英就忙着收拾西屋,准备搬进新房。
红砖墙立起来,屋顶的炉灰渣滓一层层铺得严丝合缝,这栋耗尽夫妻俩大半年心血的房子,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搬家没惊动旁人,就德昇、俊英和两个孩子,拎着铺盖卷、锅碗瓢盆,踩着清晨的霜气,从张义芝家挪到了新房。
西屋是最先收拾利落的。
推开门,一股新鲜的水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的腥气。
墙壁还是青灰色的水泥原面,没来得及抹白灰,坑洼处还留着抹泥时的痕迹,指尖摸上去粗糙硌手,沾着细细的灰。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没铺砖也没打地坪,踩上去软软的,却坑坑洼洼不平。孩子们跑着进屋,小雷一脚踩在凹陷处,踉跄着扑在炕沿上,惹得一家人笑出了声。
一铺土炕靠着南墙根儿,是德昇特意盘的,宽大厚实,刚好能容下一家五口。
俊英把新做的褥子铺上去,又叠了三床厚棉被,都是旧棉花翻新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小雷抱着被褥,先上了炕,挪到最里边靠炕头的位置,兴奋地和冬冬在炕上打滚,把褥子蹭得歪歪斜斜。冬雪安静的挤在炕梢,看着弟弟妹妹嬉笑打闹。
直到半夜,德昇和俊英才忙活完。三个孩子已经睡着了,紧紧地挤在一起。俊英给孩子们盖好被子,和德昇挤在炕梢儿。
一家人挤得严严实实,肩膀靠着肩膀,腿挨着腿,倒也不觉得局促,反倒透着股热乎劲儿。
“以后这就是咱们的新家了。”德昇枕着双手,看着屋顶的水泥天花板,眼里浮起笑意。
俊英点点头,伸手把散落在炕边的灰尘扫下去,心里既踏实又有点酸涩。房子是新的,可条件实在简陋,连块平整的地面都没有。
烧炕的灶坑在屋外的走廊里。走廊也是土地面,踩上去能扬起细土。中间立着根原木门框,没装门板,只挂着一床深蓝色的棉门帘子,是俊英用旧衣物拆洗后缝的,边缘已经打了补丁,门帘沉甸甸的,垂下来能挡住不少寒风。
傍晚,德昇扛着一捆柳树条子,蹲在灶坑前生火,火苗“呼呼”地舔着炕洞,浓烟顺着烟囱飘出去,在屋顶上空散开。火烤得炕面慢慢热起来,暖意透过褥子渗上来,成了寒夜里最珍贵的慰藉。
做饭也在这走廊的小灶上糊弄。小灶是和炕连在一起的,烧炕时顺带就能煮点东西。
德昇每天早早起来,先添一把柴,让灶火保持着微弱的火苗,然后架起铁锅,煮一锅白米粥,再就着咸菜、腌萝卜,就是一家人的早饭。
中午若是有空,就蒸几个红薯或者贴一锅玉米饼子,菜很少,偶尔炒一把自家腌的酸菜,油星子都少见。
做饭时,烟雾顺着走廊飘,呛得人直咳嗽,冬雪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却依旧麻利地添柴、搅粥,把简单的饭菜端到炕桌上,一家人围着吃。
除了这收拾好的西屋,新房的其余房间还都是空架子。
设计好的厨房、洗手间、储藏室、卧室和客厅,只用光秃秃的原木门框隔着,没有安门,也没有装修。
客厅是最大的一间,里面堆满了盖房子剩下的杂物:锈迹斑斑的脚手架斜靠在墙上,几副马凳叠放在一起,墙角堆着没用完的水泥袋,袋子破了口,水泥漏出来,在地上积了一层白灰;还有一堆半截的砖块、零散的铁钉、卷起来的铁丝,乱糟糟地堆着,占了大半个屋子。
俊英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盘算:等开春了,先把厨房收拾出来,再给地面铺砖,孩子们也能有个干净的地方玩耍。
可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刚进腊月,就下了一场大雪,雪粒子打在窗户上“啪啪”响,屋外的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几度。
寒风从门框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棉门帘子鼓鼓囊囊的,走廊里的土地面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咚咚”地响。
西屋的水泥墙不保温,寒气透过墙壁渗进来,屋里和屋外差不了几度。
到了晚上,更是冷得难熬。一家人挤在炕上,盖着三床厚棉被,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孩子们缩在中间,紧紧挨着,小儿子的脸蛋冻得通红,嘴里嘟囔着:“妈,好冷啊。”
俊英把儿子往怀里搂了搂,又拉过被子裹紧,自己的脚却始终是冰的。德昇躺在最外侧,靠着外墙边,用身体挡住从墙缝儿漏进来的寒风,后背很快就凉透了。
最难受的是头,露在外面冻得生疼,像是有无数根小冰针在扎。
俊英只好让孩子们戴上旧棉帽睡觉,自己则把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可即便这样,半夜还是会被冻醒,鼻腔里干冷得难受,喉咙也发紧。
她摸了摸身边冬雪的额头,也是冰凉的,就悄悄往她那边挪了挪,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一暖。
“再熬熬,开春就好了。”德昇感觉到她的动作,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满是坚定。
俊英“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听着屋外的风声,感受着身边家人的体温。
虽然房子简陋,冬天寒冷,但一家人能挤在这新炕上,彼此依偎,心里就有着说不清的踏实。
她想着,等熬过这个冬天,就把墙壁抹上白灰,把地面铺平,再给孩子们添两床厚被子,日子总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寒夜漫长,可炕面的余温、家人的呼吸,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照亮了这简陋的新房,也温暖了一家人的心。
这样的日子,好像是一场修行。
俊英默默的劝诫自己,修着修着就修好了。
她说不清楚,修好是怎样的好,但至少应该是什么烦恼都没有吧。就像现在,她看着到处都是缺憾,要钱没钱,房子盖起来了,住着却并不舒心。
她催着德昇,把所有的剩余的材料,都运进了房子里。可还是在半夜三更睡不着觉的时候,恍惚听见有人跳进院子里,撬开她家的门窗,偷她家的东西,破坏她家的栅栏,挖她家的墙角……
她总是觉得有谁要害他们的家。嫉妒他们的房子,偷她家的东西,欺负她的孩子们……
她总是觉得,无论是谁,都有可能伤害她,谁都有可能危害到她。
心烦的时候,她就找德昇的茬儿,数落他的爹妈对她的不公平对待,翻来覆去的诉说那个春节的委屈。
或是骂孩子们。小雷是不能骂的,还太小,骂了也不解气。冬雪从小多病,性格闷倔,一哭就容易抽过去,口吐白沫。去医院又要花钱,又麻烦,也不能骂。
她看见了冬冬。冬冬的性格开朗,体格结实,还能听懂话。
每天晚上,刚吃完饭,冬冬就赶紧捡碗刷碗收拾凳子。她以为自己积极的干活,表现的好,妈妈就不能骂自己了。
可是,没有用。等她干完所有的活儿,该回屋暖和暖和,写作业的时候,妈妈就会尖叫一声。
俊英叫住冬冬,让她站在墙角儿,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开始的几天,冬冬还会辩解,回答俊英的责问。后来,她知道了,妈妈骂她,就只是想骂她,并不需要她的解释,也不是她真的犯了什么错。
她只是犯了妈妈的天条,她只需要老老实实的,站在漆黑寒冷的走廊里,站两个小时。听她骂两个小时,她的气消了,情绪发泄了,才会停下来。
冬冬只要等,只有等,忍着寒冷和屈辱,忍着恐惧和黑暗,等俊英想起来她站了多久,给她一道圣旨,让她回到温暖的西屋去。
俊英从没觉得自己不正常,可德昇和孩子们看她就是不正常的。
一个正常人能天天这么陷于这种被害妄想症吗?这叫被害妄想症,它是一种心理疾病。
这种心理疾病怎么造成的?小时候势必受过某种心理上的伤害。那这伤,这个伤害,谁给她的?
肯定是她信任的人,是她非常信任的人,谁呀?那只能是她家的长辈,她亲眼见过,切实受过的来自亲人的伤害。
俊英是被身边最亲最相信的人伤害过,所以她才怀疑所有的人的。
俊英又想起了,父亲活着的时候,讲过的那些亲身经历的磨难。
她是最聪明的,也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只要庆云一抬手,她就知道父亲要什么,立刻递到他的手里。
俊英十三岁就辍学,去到举目无亲的台安造纸厂。她岁数小,怕被人辞退,怕被人嫌弃,怕闲言碎语。别人不干的脏活儿累活儿,她抢着干。别人挤兑她,她看不明白,或者默默忍下。
十三块五的工资,她只留五块吃喝拉撒,余下的都捎回家里。
五块钱,一个女孩子,离家在外,过一个月有多难?
俊英吃不起食堂的饭菜,每顿都是辣椒豆,就着窝头。窝头是食堂丢弃的,已经腐败了,掰开后拉出长长的黏涎,味道苦涩粗粝,难以下咽。她就着一小筷子头儿的两粒辣椒豆,不管能不能吃饱,就是一顿饭。
她的胃就是那个时候坏掉了,连带着她的身体,和她的意志。
过早的离家,让她变得自卑而敏感。残酷的人际关系,摧毁了她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她总是觉得有人要害她,害她的父母和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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