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一片死寂。原本洒扫庭院的下人都屏息退开,连廊下的鸟雀都似感受到气氛肃杀,收敛了鸣叫。莫锦瑟被安置在卧房深处,层层纱幔低垂。室内弥漫着苦涩药香与浓重血气的混合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莫锦瑟安静地躺在床上,如同失去灵魂的白瓷人偶。面色是卸去所有生气的惨白,与枕上黑发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脸颊上那两道未干的血泪痕迹,如同两道狰狞的伤疤,从紧闭的眼角蜿蜒而下,没入鬓边。她似乎陷在噩梦的泥沼,额间浮着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即便昏睡中,胸腔也因颅内的剧痛而急促起伏,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扯着床边人的心弦。侍女刚为她换上干净的素白中衣,擦拭过眼角再度渗出的血污,然而那深红的印记仍顽强地渗回皮肤纹理,像有生命般不肯褪去。唯有那只曾被死死攥紧、染了血与汗的平安符,此刻被小心放在枕畔,深蓝符布上凝固的暗红色,无声诉说着绝望与心碎。
宋麟倚在拔步床的雕花床柱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乎要抠进坚硬木纹里。他看着她每一次无意识的痛苦抽搐,像有钝刀在心脏深处反复碾磨。每一次气息紊乱,都令他几乎窒息。焦灼与恐慌在空气里无声发酵,沉重得能压弯人的脊梁。
“如何?”宋麟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个字都像砂砾摩擦。
守在床前的莫瑾瑜缓缓收回搭脉的手指。他的眉峰拧成一个死结,脸色铁青:“气血逆乱缠结成疽,郁火冲脑冲关,神窍受激如风暴中心,比在王府时凶险十倍!再不用猛药镇魄通窍,那点药力根基就要被这股心火怨煞烧成灰了!”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紧,指甲嵌入掌心。上一次强行压制的病灶,如今在滔天悲恸中死灰复燃,来势汹汹要将她吞噬殆尽。
“不能再拖了,须三法齐下!”门口传来斩钉截铁的声音。宋文初疾步踏入内室,带来一身风尘却眼神如炬。他甚至顾不得擦去额间薄汗,目光锐利扫过莫锦瑟惨白的面容和莫瑾瑜摊开的脉案。他俯身,小心拨开她紧闭的眼睑,凝神观察:“金针导引只能舒缓表症,须用‘寒潭冰魄莲芯’彻底扑灭那股焚烧神窍的心火!再用‘五色石髓’护住枯竭本源,最后以‘九宫定魄针’引气归元!三管齐下,方有一线生机!”
“好!”莫瑾瑜眼中爆出决绝的光,“寒潭冰魄莲芯,我即刻调用太医院秘库乙字库封存的那瓶!”“五色石髓,我家老爷子处存有一块,鸽卵大小,当年太后亲赐给家母压箱底的宝物,我这就让碧城去取!”莫瑾瑜立刻扬声:“碧城!速去祠堂请家父供奉的紫檀宝匣!”
两道身影领命飞奔而去,室内只余沉重的喘息。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次心跳都像鼓槌砸在众人心上。
须臾,两样救命之物火速送达。冰玉小瓶开启的刹那,一股凛冽寒气裹挟着清心凝魄的冷香瞬间冲淡了满室浊气——半凝固的“寒潭冰魄莲芯”呈现出极纯净的冰青色,如同万载玄冰凝成的精髓。与之相对的,是白脂玉盒中鸽卵大小的“五色石髓”,通体流光溢彩,白、金、青、赤、玄五色光晕在石内隐隐流转,柔和温暖,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生命气息。
宋文初与莫瑾瑜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默契自成。
“我来引煞!瑾瑜你护脉注髓!”宋文初的声音沉稳如山。“小心!”莫瑾瑜郑重应道。
侍女将昏沉中的莫锦瑟小心扶起,倚靠在堆叠的软枕间。碧城含着泪,用温水浸润的软帕,极尽轻柔地擦拭莫锦瑟唇角和脸颊残留的血污痕迹。宋文初闭目凝神,须臾指尖拈起一根细长金针,针尖隐隐泛着幽蓝毫光。他出手如电,精准而利落,只见他快如闪电地将七根幽蓝金针分别刺入莫锦瑟头顶百会、额心印堂、双太阳穴及耳后风池等关窍!针落瞬间!
“呃——!!!”莫锦瑟骤然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弓起,如同离水之鱼般激烈痉挛!额角脖颈青筋暴凸,肌肤迅速变得滚烫!更骇人的是,她的眼角、鼻腔、唇角竟同时溢出丝丝缕缕腥燥粘稠的暗红血液,其中隐约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灰黑煞气!这正是怨毒仇恨交织、毁坏她视力的“心火煞”!宋文初的“引煞针”,正以最激烈手段强行拔除盘踞在她灵台最深处、灼烧神志的毒焰!
此刻,莫瑾瑜已毫不犹豫地用玉勺撬开她因剧痛而紧咬的牙关,将那一滴冰青色的“寒潭冰魄莲芯”送入她口中。莲芯入口即化,一股精纯浩瀚的极致寒流如同九天玄冰洪流般撞入莫锦瑟体内!与那股焚身的怨煞毒焰轰然相撞!
嗤——!冰与火的剧烈对抗在她经脉中轰然爆发!莫锦瑟脸上的痛苦扭曲稍缓,额角暴起的青筋如潮水般平复下去。而那被金针引出的暗红煞气,仿佛被无形寒冰包裹,浓浊色泽渐淡,腥燥气息消弭于无形。
“就是现在!石髓入体!”莫瑾瑜厉喝!时机稍纵即逝!
侍女奉上白玉碗。碗中是用百年“甘泉雪露”化开的“五色石髓”粉末。药液流光溢彩,宛如盛了一捧融化的星空,蕴藏着浩瀚温和的生命本源气息。莫瑾瑜亲自端碗,用玉匙小心翼翼将蕴含浓郁生机的五彩药液一点点渡入莫锦瑟唇齿之间。每一勺下去,他另一只手便按在她背心灵台,温和醇厚的真气如涓涓细流涌入她体内。这股力量如同一只最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温润磅礴的五彩药力,缓缓流遍她几近枯竭的经脉,滋养、修复着在冰火对抗中满目疮痍的身体!尤其小心翼翼地包裹住眼窍深处那一点微弱如残烛的神元灵光,将破碎的神魂核心小心护持起来。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药力缓缓融入血脉深处,莫锦瑟的呼吸渐渐深长。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周身笼罩的痛苦痉挛气息如潮水般褪去。那层萦绕不去的死气渐消,代之以一种近乎透明的温润光华在肌肤下极其微弱地流转——是石髓在温养她的本源生机。
宋文初目光专注至极,深吸一口气,掌心银针吞吐毫芒。这一次下针,再无之前雷霆万钧之势,只有化劲如水的凝重。他的手指如抚琴般轻柔落下,分别点刺莫锦瑟额前印堂、后脑玉枕等九处蕴养神元、固魂定魄的要穴。九根银针微芒流转,暗合九宫星图,瞬间构筑起一道肉眼难辨却坚韧无比的灵息屏障!仿佛在风雨飘摇的灵魂孤岛上,立起一座灯火不灭的灯塔!
当最后一根银针稳稳没入穴位,莫锦瑟口中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她的眼睫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着破冰的嫩芽,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道死死压在眼眸上的、隔绝了光明的厚重黑幕,似乎被撬开了一道肉眼难辨的缝隙。
守候在旁的宋麟连呼吸都已停止。
时间,像凝固的金漆。窗外的日光悄然西斜,将最后一缕橘红霞光投入内室。突然!
莫锦瑟紧阖的眼睑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一丝微澜。紧接着,那被厚茧般封存的睫毛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掀起了一道缝隙!
一线微弱的、迷蒙的光华,如同深埋地底的星核挣脱束缚,骤然刺破永恒的黑暗!穿透那道初开的眼缝!下一秒!
在床边数道屏息凝神的目光聚焦下,莫锦瑟那双隔绝了光明、染满血与泪的双眼,如同挣脱宿命的囚笼,一点一点、艰难而坚定地……彻底睁开了!
她的瞳孔本能地急遽收缩,适应着突如其来涌入的光线。初启的眼眸蒙着淡淡的生理泪膜,迷茫而懵懂,如同新生的幼兽。然而那混沌的水汽之后,却是一片惊心动魄的清澈!如同亿万年冰封的湖底,被春阳骤然融化,倒映着漫天霞光与璀璨星辰!
清澈!通透!流光溢彩!仿佛将所有被黑暗侵蚀的痕迹彻底涤荡,只余下最纯粹、最洞彻万物的明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清泉般的瞳仁微光流转,眼神中的懵懂渐渐被清晰的感知取代。目光缓缓扫过床前一张张因惊喜与忧虑而略显模糊的面容——二哥莫瑾瑜紧抿的唇角和难掩湿润的眼眶;宋文初疲惫眉宇间欣慰的松弛……最后,她的视线稳稳地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宋麟。
他站在那里,如同亘古岁月里不曾移动的磐石。当她的目光与他交汇的刹那,宋麟的双唇剧烈颤抖,喉结上下滚动,眼底那片沉淀已久的、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疲惫,瞬间被席卷而来的狂喜、难以置信的震颤和焚心蚀骨的爱意瞬间击穿!他向前猛地踉跄一步,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抓住床沿撑住身体,才没有轰然跪倒。
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冲破最后的屏障汹涌而出!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地狱归航者重见星辰的狂喜,是绝望深渊尽头终于望见堤岸的崩塌!
莫锦瑟静静凝望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净后的眸子里,映着他泪水纵横的倒影。最初的茫然如雾气般散去,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曾被染血平安符硌出指痕的手。冰凉微颤的指尖,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轻轻、轻轻地触碰到宋麟脸颊上那道滚烫的泪痕。
指尖的冰凉与泪水的温热交织。如同永夜尽头撞破的晨曦。如同死亡渡口归还的魂灵。
满室寂静,唯有泪滴坠落的轻响和胸腔里无声的轰鸣。
莫瑾瑜无声掩面,热泪盈于睫。他悄悄拉住同样眼含震撼的宋文初,两人默契地向后退开几步,将这方寸天地归还给这对劫波历尽的爱侣。宋文初的目光落在莫锦瑟那双重绽光华的眼眸上,惊叹如潮——这双眼睛,比从前更加明亮锐利,仿佛洞穿了生死迷障!
窗外,最后一抹残阳沉入远山轮廓。暮色四合中,一缕带着水汽的夜风无声拂入,撩动纱幔,也悄然吹散了笼罩在将军府上空数日的死亡暗云。
三年光阴,染尽风霜。
南疆的天空,时常被烽烟熏染成灰黄色。瘴疠与血腥,死亡与哀嚎,如同无法驱散的阴云,笼罩着这片焦灼的土地。莫锦瑟便是在这铁与血、沙与泪的熔炉中,度过了被放逐的一千多个日夜。
她离开京城时,决绝得没有回头。纵使宋麟策马狂奔,怀中紧抱着懵懂大哭的宋珩,绝望地追逐着那驶向荒凉的马车,她的车帘亦不曾掀起一角。只余下马车碾过尘土的辘辘声,和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南风中碎散。她听得见他每一句撕心裂肺的“锦瑟”,看得见他怀中幼子挥舞的小手,可她的心,在那时已如同冰封的坟茔,不再回应任何牵扯她回头的光亮。她知道他在身后安排了最精锐的暗卫,如影随形,无声地守着她翻越千山万水,穿越战火狼烟,直抵父亲莫名镇守的南疆帅府。这份守护,成了她在无尽黑暗中唯一能触摸到的暖意,也是勒入她心口最深的一道枷锁——提醒着她,她舍弃了什么,又为何而舍弃。
抵达南疆之日,那巍峨的帅府辕门外,莫名与莫北辰父子二人早已在焦灼中等候多日。当看到形容枯槁、双目失焦(彼时尚未痊愈)的莫锦瑟,以及随后由护送暗卫转交的关于莫时雨惨死、莫锦瑟流放的残酷书信时,莫家这座最后的堡垒轰然塌陷了半边天!
莫北辰,这位年轻气盛的小将军,怒发冲冠,悲痛欲绝,几乎当场拔剑,誓言要挥军北上,踏平严罗九族,屠尽所有仇敌!血洗京城!那滔天的恨意,足以焚毁理智。
“住手!”莫锦瑟沙哑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磐石般的冰冷,“你是要用十万将士的命,去泄一家之恨?还是想亲手把莫家再推上通敌谋反的灭族绝路?”她的质问如同冰水,浇醒了狂怒中的莫北辰,却也让帅府前的寒风更加刺骨。
莫名,这位铁骨铮铮的柱国将军,瞬间仿佛老了十岁。他看着长女深陷无边黑暗的憔悴容颜,听着幼女受辱自尽的惨烈消息,心脏如同被千军万马的铁蹄碾过!他伸出手臂,不是去拥抱,而是重重地、压抑着山岳般的悲痛,拍在长女的肩头,那沉重的力道下,是父亲无声的哀恸和不移的依靠。莫锦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倒下。
然而,黑暗的牢笼虽然被二哥与宋文初联手撕开,光明重临世间,莫锦瑟心中的疮痍却已深植。南疆的战局日益焦灼,南楚联军狡诈狠戾,不断试探边境,不时发生惨烈的遭遇战。军帐中,将领们日夜不休地推演、争吵,各种排兵布阵之法提了无数,却总是在敌酋难以预测的毒辣兵锋前碰得头破血流。
莫锦瑟沉默地旁观着这一切。她那双重见光明的眼睛,比以往更加清澈锐利,能轻易洞穿沙盘上敌我态势的精微变化。可当她试图将心中成型的、极其险峻也异常精妙的破局之策在脑中铺陈开时,那盘踞在灵台深处、蛰伏已久的躁郁之火便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薪炭,轰然爆燃!
战局胶着与内心狂风的撕扯同时折磨着她。无法排解的剧痛和自毁欲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脉。那场惊天血案中喷溅的仇敌之血,妹妹时雨绝望的眼神,宋麟追车时那破碎的脸……所有痛苦的记忆碎片在她精神濒临崩溃时,便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割向她自己!
在一次苦思破局之法无果的深夜。帅府寂静的书房内,烛火摇曳。莫锦瑟怔怔地盯着摊开的、标注着南楚布防要点的南疆舆图,图上纷繁复杂的兵力部署在她眼中渐渐扭曲,化作一片粘稠的血海。
“呵……”一声低哑的轻笑从她喉间溢出,带着一种病态的解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缓缓拿起案几上那柄用于裁纸的薄而锋利的短匕。
她撩开素色衣袖,冰冷的刀刃毫不犹豫地贴上手腕内侧那细弱的青色血管。一点,一点,用力压下。
暗红色的细小血流,如同无声的溪水,迅速溢出皮肤,沿着雪白的手腕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绽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梅。
第一刀落下,尖锐的刺痛感如同破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大脑中那如同毒藤般缠绕的、令人窒息的剧痛!那持续不断的头痛欲裂和心火焚灼感,竟奇异般地随着这身体的痛楚减轻了!仿佛身体的痛苦,成了宣泄内心炼狱的唯一出口!
一刀!又一刀!手腕、手臂……甚至……脚踝……
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近乎安详的、诡异的红晕,仿佛得到了某种极致的放松和慰藉。
“锦瑟——!!”
当莫名深夜处理完军务推门而入,看到地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和女儿在血泊中微阖双眼、近乎沉迷的神情时,这位驰骋疆场、见惯生死的铁血将军,肝胆俱裂!巨大的惊骇让他甚至发不出完整的嘶吼!他几乎是扑过去夺下那还握在女儿染血手中的匕首,将那具因失血而冰冷却异常平静的身体死死抱入怀中!
“传太医!快传太医!!”惊怒的咆哮响彻帅府!老帅的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军中最好的医官被火速召来,看着莫锦瑟身上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新旧割痕,个个脸色煞白。伤口被包扎止血,但医官们私下回禀莫名时,无不摇头叹息:“将军……小姐此症……非药石可医啊!”“此乃……心魔缠身……郁结难解……若无法打开心结,寻得真正疏解之法,强行压制,终会再度爆发……”“或……或可尝试转移其注意力?或许醉乡能暂避痛苦?”
于是,烈酒,这个比刀锋更深更沉的自毁泥沼,成了莫锦瑟抓住的下一根稻草。
从此,军营深处,帅府书房,总能隐约嗅到浓烈的酒香。莫锦瑟开始不分昼夜地饮酒。初时只是小酌,后来是整坛整坛的灌。烈酒灼烧喉咙,麻痹神经,让她暂时逃离那日夜啃噬心灵的恐怖幻觉和无边愧疚。酒醉的她,有时安静地倚在栏杆上看沙场落日余晖,眼神空洞;有时会低低哼唱起无人听懂的古老歌谣;而更多时候,是醉倒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人事不省。莫名无数次守在她醉倒的地方,心痛如绞地看着女儿惨白憔悴、沾满酒渍泪痕的脸,那曾引以为傲的明珠,被痛苦生生磨砺成了碎片。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如同拾起易碎的琉璃,送回床榻,一遍遍擦拭她脸上的污迹。
岁月无痕,却又似在伤口上撒盐。两年多的时光流转,南疆的战火在惨烈的拉锯中稍息,莫锦瑟腕间的伤痕逐渐被衣物掩盖,只留下淡淡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印痕。割脉放血的疯狂,似乎随着血液流逝而渐渐平息。她对酗酒的依赖也似乎有所“克制”——从醉生梦死,变成了每日固定饮下一小玉壶的烈酒,如同一剂维系理智的药引。外人看来,她似乎平静了些,那深入骨髓的疯狂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只有莫名知道,这是一种更深的绝望。她的眼神,在清醒时清明锐利得令人心惊,处理军务时指点江山、布局精妙;可当放下公务,独处之时,那眼底深处却空茫一片,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吞噬了所有喜怒哀乐。她不哭,不闹,不怒,也不再伤害自身。可那份平静下,是彻底熄灭的死灰,是对生命最深层次的疏离。
直到那一日。
一只来自万里之外长安,披着皇家明黄缂丝、盖着文昭帝朱砂玉玺的精致漆盒,被八百里加急送入南疆帅府。
传旨的太监满面堆笑,恭敬地将诏书捧至莫锦瑟面前。“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莫氏锦瑟,流徙南疆三载,念其父莫名忠勇为国,戍边有功。更察其女心志渐稳,颇有悔悟。特赦前罪!着其即刻返朝,官复原职!且因太极殿中书舍人一职不可久悬,擢升莫锦瑟为正三品太极殿侍中!司掌敕拟、章奏、机密!钦此!”
官复原职!正三品侍中!执掌中枢机密!
旨意宣读的瞬间,帅府内落针可闻。
莫锦瑟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接过那卷沉重的诏书。她垂眸看着手中的明黄卷轴,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丝极淡、极浅的笑容。那笑容清冷如雪山巅反射的月光,没有丝毫意外,甚至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嘲讽与……尘埃落定的漠然。
“臣……莫锦瑟……领旨谢恩。”
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应答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小事。
当天深夜。帅府书房,灯火通明,所有守卫被屏退数十步外。
莫锦瑟一身素净的劲装,脸上再无半分酒意,那双比星辰更明亮的眸子,沉静地看着对面忧心忡忡的父亲莫名。
她从贴身的里衣夹层中,取出一卷用明黄云锦层层包裹、散发着淡淡陈年墨香和樟脑气息的文书。文书摊开,其上赫然是明太后虬劲有力的亲笔字迹!加盖着只有太后才能使用的纯金凤印!
“父亲,”莫锦瑟将文书郑重推到莫名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此物乃明太后临终前密授于我。其上所言……足以在关键之时,成为一张护身符,或……一把诛心之刃,亦或是挽救宋麟性命的关键!”
莫名心头剧震!他快速浏览着密旨内容,越看越是心惊!这份遗诏所涉及的人与事,其隐秘与颠覆,足以震动大晟朝局根本!
“锦瑟,你……”他猛地抬头,看向女儿那如同深潭古井般的眼睛,“你想做什么?你想挥师北上?你想……反吗?!”联想到女儿此刻被召回京畿要职,他无法不产生最坏的联想!
莫锦瑟缓缓摇头,脸上依旧是那种勘破玄机的淡笑:“父亲误会了。反?并非是我所求。”她的手指轻轻点在舆图之上,“女儿所求,不过是拨乱反正,肃清庙堂,让大晟……归于它该有的命途。”她的话语如同冰凌,森寒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莫名深深地看着她,这个历经磨难仿佛脱胎换骨的女儿。他有预感,这份“拨乱反正”所要掀起的巨浪,绝不会亚于一场战争。他握紧那份密诏,沉声道:“好。父亲信你。我南疆十万儿郎,始终在你身后!但你要答应我——”他伸出手,紧紧抓住女儿冰凉的手腕,力道沉得如同要将自己的生命注入,“无论你要做什么!不要再将自己置于必死险地!不要再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你的命……不仅是为你自己而活!”
短暂的静默。
莫锦瑟感受着父亲手掌传来的滚烫温度,那温度灼烫着她早已冰冷的心壁。她极其缓慢地抽回手,避开父亲恳切的目光,转向窗外无垠的南疆黑夜。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承诺:
“若……若此役过后,女儿有幸不死……”
她顿了顿,望着那片她度过了三年血泪与煎熬的土地,似乎要将它每一粒砂石的烙印都刻入骨髓。“请父亲……务必带兵……护住宋麟。”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夜空,落回京城那个一直默默守护她、等她归家的身影。“用您毕生功勋,换他余生平安喜乐。”
莫名看着她瘦削而决绝的背影,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越积越厚。他深知,女儿身上的伤或许不再流血,但那盘踞心间的“伤”,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深处,依旧是望不见底的荒芜与孤绝。医术再高明的药,也无法填补那份被仇恨、牺牲、愧疚和自我放逐所撕裂的灵魂深渊。
唯有她自己,能够点燃心中的薪火,照亮那片黑暗,并从那片废墟中,重新找回生的意义。
但她选择的,是一条比烽烟战场更加凶险的权谋之路。此去长安,究竟是拨云见日,还是……更深的地狱?南疆的风,带着沙砾拍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位即将远行的复仇者与谋局者,敲响了回归命运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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