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鹤年案引发的震荡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省委工作组进驻江畔市后，先后有二十九名干部被采取不同措施，其中七人被移送司法机关。江畔市的政治生态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清洗。
而清洗过后，必然是重建。
周五晚上八点，林万骁独自开车来到省委家属院。他拎了一盒西明的特产茶叶，不是名贵品种，就是边境村寨老百姓自己种的古树茶。
他来拜访省委书记贾振国。
贾振国书记刚吃完晚饭，正在书房看文件。见到林万骁，他摘下老花镜，指了指对面的藤椅：“自己泡茶，茶叶在左边柜子第二格。”
林万骁没有客气，烧水、洗杯、冲泡。茶香很快弥漫开来，是熟悉的普洱陈香。
“为了江畔的人事来的？”贾振国开门见山。
“什么都瞒不过书记。”林万骁递过茶杯，“江畔现在人心惶惶，急需稳定局面。党政一把手都要调整，这是大事。”
贾振国接过茶杯，吹了吹热气：“说说你的想法。”
“市委书记和市长，虽然没直接涉案，但郭鹤年在他们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动静，领导责任跑不掉。”林万骁说得直接，“按照惯例，退二线是大概率。但怎么退，什么时候退，需要妥善安排。”
“省人大和省政协，各有一个专门委员会副主任的位置，正好空出来。”贾振国抿了口茶，“书记老张和市长老李在江畔干了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稳过渡，体面退下，对组织、对他们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林万骁点头。这是官场的智慧，既要严肃纪律，又要讲究方法。两位主要领导虽然没有同流合污，但失察之责难辞其咎。退到人大政协，保留待遇，淡出权力中心，既体现了问责，也留足了体面。
“关键是接班人选。”贾振国放下茶杯，“市委书记，省里倾向于从外地调，要彻底打破江畔原有的关系网。市长嘛…可以考虑从本地产生，但要绝对可靠。”
“我推荐一个人。”林万骁说，“陈亮。”
贾振国挑了挑眉：“楚南那个副市长？”
林万骁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他在楚南干的不错，可圈可点。”
贾振国翻看着材料，没有说话。书房里只有翻页的沙沙声。
良久，他抬起头：“常务副市长？”
“特殊时期，需要特殊用人。”林万骁语气坚定，“江畔现在是个烂摊子，按部就班不行，必须敢用猛药。陈亮有基层经验，有改革锐气，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在江畔没有历史包袱，没有利益牵扯。”
这话说到了要害。江畔的问题，根源在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一个外来干部，一个年轻干部，反而更容易打破僵局。
“还有一个人，”林万骁继续说，“王德标。”
贾振国笑了：“我就知道你要提他。老厅长下个月到龄，厅长位置空出来，你是想让他接？”
“王德标在公安系统，从派出所长到省厅常务副厅长，每一步都扎实。这次破获郭鹤年案，他功不可没。而且…”林万骁压低声音，“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暗河’组织，掌握的情况最多。让他当厅长，有利于深挖余罪，彻底铲除隐患。”
贾振国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中的省委家属院很安静，只有巡逻保安的手电光偶尔划过。
“万骁，你这两个推荐，都很敏感。”他背对着林万骁说，“陈亮从北江调过来不久，提拔他可能会引起议论；王德标虽然是老公安，但厅长位置盯着的人很多。省里要平衡各方关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我知道。”林万骁也站起来，“但书记，江畔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前线！境外犯罪组织虎视眈眈，境内余孽还未肃清，老百姓人心惶惶。这种时候，用常规思维，配常规班子，能守住阵地吗？”
他走到贾振国身边，声音不高但字字有力：“陈亮从北江过来的，这恰恰是他的优势，没有包袱，没有牵绊，敢于碰硬。王德标的资历，恰恰是他的底气，镇得住场面，挖得动深水。”
贾振国转过身，看着林万骁。灯光下，这位比自己年轻十大几岁的省委常委，眼神里有种罕见的急切和坚定。
“你这么力推他们，就不怕别人说你搞‘小圈子’？”贾振国问得很直接。
“怕，就不推荐了。”林万骁坦然回答，“陈亮是我带出来的，王德标是我老朋友，这层关系瞒不过任何人。但我推荐他们，不是因为私谊，而是因为他们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书记要是不放心，可以全面考察，可以民主测评，可以让事实说话。”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桂花开了，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明天我和庄省长通个气。”贾振国终于开口，“下周一开书记办公会，然后上常委会。这两个人选，我原则上同意，但最后能不能过，要看大家的意见。”
“谢谢书记。”
“别谢我。”贾振国摆摆手，“要谢，就谢你自己，你在西明干出了样子，你的眼光和判断，省委是信任的。但万骁，你要有心理准备，常委会上可能会有不同意见。”
“我明白。”
接下来的两周，云西省委大院小道消息不断。
关于江畔市和公安厅的人事调整，各种消息、猜测、议论在走廊、食堂、会议室里流传。有说陈亮太年轻压不住阵的，有说王德标在公安系统人缘不够好的，也有说林万骁手伸得太长的。
周三组织部分析会，周五五人小组会…
省委常委会。
庄省长对陈亮不熟，但副市长任常务副市长，只是前进一小步，何况林万骁手里不止一票，军区一张铁票，宣传部长也基本站林万骁这边，这股力量不容小觑，最终他态度有所松动。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他在五人小组会上说，“江畔现在需要一场新风，一个四十多岁的常务副市长，或许能带来新气象。”
最难过的关是省委副书记叶宇庭。
“陈亮从北江过来不久，又提拔，其他人会有意见。”叶宇庭在书记办公会上直言不讳，“年轻干部要培养，但也要遵循成长规律。一步跨太大，对干部本人不是好事，容易捧杀。”
林万骁早有准备：“叶书记说得对，正常情况下确实要按常规来。但江畔现在不是正常情况。郭鹤年案后，政府班子几乎瘫痪，急需补充新鲜血液。特殊时期特殊政策，这也是组织原则允许的。”
他转向贾振国：“书记，我建议对陈亮进行任前公示，让干部群众来评价。如果大家认为他不胜任，我们立即换人。但如果大家认可，就说明这个破格是值得的。”
这个提议很聪明，把决定权交给群众，既体现了民主，又堵住了反对者的嘴。
贾振国点点头：“可以。组织部立即启动考察程序，对陈亮同志进行全面考察，同时进行民意测评。至于王德标同志，公安厅长的任命需要报公安部备案，程序上更复杂些，但也一并考察。”
书记一锤定音。
考察持续了十天。组织部派出的两个考察组，分别去了楚南和公安厅。
结果令人意外。陈亮在楚南的干部群众满意度高达92%，民营企业评价更是达到95%。有企业主在座谈会上说：“陈市长来了之后，办事不用找关系了，按规矩来就行。就冲这一点，我们全力支持他。”
王德标在公安系统的测评也不错。虽然有人说他“脾气硬”“不讲情面”，但更多人评价他“业务精”“敢担当”“干净”。特别在刑侦系统，他的威望很高。
考察报告送到贾振国案头时，这位省委书记终于下了决心。
周五上午，省委常委会。这是郭鹤年案后最重要的一次人事会议，上次议而未决的内容，这次必须敲定。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十三位常委悉数到齐。
贾振国主持会议，开门见山：“今天主要议两项人事：江畔市常务副市长人选，省公安厅厅长人选。组织部先汇报考察情况。”
组织部长详细汇报了考察结果，客观全面，不加倾向。
汇报完毕，贾振国环视全场：“大家都说说意见。”
沉默了几秒，省委副书记叶宇庭第一个开口：“陈亮同志确实优秀，我建议，可以先进常委班子，到时再任常务。”
常务副省长何长庚接话：“江畔现在的情况，等不了半年。郭鹤年留下的摊子，需要一个强势的常务副市长去收拾。我赞成一步到位。”
纪委书记钟照明表态：“从廉政角度看，陈亮同志很干净，这在当下的江畔尤为重要。我支持。”
统战部长、宣传部长、秘书长相继发言，有支持有保留。
轮到林万骁时，他站起身：“各位领导，我最后说几句。推荐陈亮，不是因为他是我带过的干部，而是因为江畔现在需要一把快刀。这把刀要够锋利，才能砍断利益链条；要够干净，才不会卷刃伤己；要够年轻，才有足够的时间把江畔带出泥潭。”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至于王德标同志，他在这条战线上战斗了二十年。现在境外犯罪组织还在虎视眈眈，边境安全形势依然严峻。我们需要一个懂业务、敢碰硬、能打硬仗的公安厅长。我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说完，他坐下。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贾振国。
这位省委书记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同志们，江畔的教训是深刻的。郭鹤年为什么能坐大？为什么能勾结境外势力？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的干部选拔机制出了问题，重才轻德，重业绩轻廉洁，重关系轻原则。”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众人：“现在，我们有机会纠正这个错误。陈亮从北江过来不久，人稍年轻，但这两卓意味着没有包袱；王德标硬气，但硬气才能守住底线。这两个人，或许不是最圆滑的，不是最懂‘规矩’的，但他们是当下江畔、当下云西最需要的。”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我提议，任命陈亮同志为江畔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任命王德标同志为云西省公安厅厅长。同意的请举手。”
一秒，两秒，三秒。
林万骁第一个举手。
接着是庄省长，然后是纪委书记、常务副省长…
十一位常委，九位举手赞成，两位弃权。
“通过。”贾振国宣布，“组织部按程序办理，尽快到位。”
散会后，林万骁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走廊里很安静，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手机震动，是陈亮发来的信息：“书记，听说今天常委会？”
林万骁回复八个字：“通过了。准备挑重担。”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只有三个字：“必不负。”
几乎同时，王德标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还是一贯的粗犷：“万骁，谢了。”
“谢什么，是你自己干出来的。”林万骁说，“老王，厅长位置不好坐，特别是现在。‘暗河’组织不会善罢甘休，你要有打硬仗的准备。”
“怕就不穿这身衣服了。”王德标笑了，“倒是你，万骁，西山那边…秦致远太年轻，你要多盯着点。”
“我相信他。”
挂断电话，林万骁走出省委大楼。午后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路还很长，战斗还未结束。
但至少，方向对了，人配齐了。
接下来，就是真刀真枪的干了。
他坐进车里，对司机说：“回市委。”
车子启动，驶出省委大院，汇入车流。林万骁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街景，心中渐渐平静。
为国守门，为民造福。
这条路上，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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