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夜比葬魔原焦土多了几分沉静。风穿过断崖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裹挟着远处伤兵营隐约的呻吟和药草苦涩的气息。魔峰方向,那团暗红的魔焰依旧在夜色中不甘地跳动,如同蛰伏巨兽的独眼,透着虚弱却未散尽的暴虐。
石屋内,灯火如豆,将柳轻烟的身影拉长,投在粗糙的石壁上。
她刚刚结束又一次的灵力梳理。指尖幽蓝的玄阴寒气缓缓敛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在微光下晶莹。榻上,熊和共的气息依旧微弱,但那份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飘摇感,似乎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稍稍系牢了些。覆盖全身的淡绿色药膏下,皮肤上蛛网般的裂痕颜色淡了一分。胸口的起伏,也稍微平稳了些许。那块温润的养魂暖玉,紧贴着他心口龟甲碎片的位置,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无声地滋养着枯竭混乱的识海。
柳轻烟没有立刻调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幽蓝的眸子凝视着那张在昏黄灯火下显得异常苍白的脸。棱角分明的下颌,紧抿的唇线,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不屈的轮廓。唯有那紧锁的眉头,泄露着体内承受的巨大痛楚。
她伸出手,指尖并非搭脉,而是极轻地、如同拂去尘埃般,掠过他眉心的褶皱。触感冰凉,带着药膏的微粘。
“总是这样……”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如同冰泉滴落寒潭,在寂静的石屋内漾开,“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把生死当作脚下的石头……”
她想起初入江湖时,那个在擂台上以凡俗武技硬撼修真者的倔强身影;想起在幽暗秘境,他挡在她身前,以血肉之躯硬抗妖兽利爪的决然;更想起葬魔原那惊天一拳前,他嘶吼着“想要它?自己来拿!”的桀骜与疯狂……每一次,都像是在悬崖边起舞,每一次,都让她这颗习惯了玄阴清冷的心,被狠狠地攥紧。
门口传来石山沉闷如雷的鼾声,间或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梦呓,似在喊着冲锋的口号。这个粗豪的汉子,在确认熊和共伤势暂时稳住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抱着他的狼牙棒沉沉睡去,守护的姿态却未曾改变。
柳轻烟收回手,拿起旁边玉碗中温着的半碗参茸灵髓汤。汤色清亮,氤氲着浓郁的灵气。她用玉勺舀起,轻轻吹散热气,动作细致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倾身,一手极其轻柔地托起熊和共的后颈,让他的头微微抬起,另一手执着玉勺,将温热的汤汁,一点点喂入他微张的唇缝。
汤汁苦涩中带着回甘。昏迷中的他似乎本能地抗拒着外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咽下少许。几滴汤汁沿着唇角滑落,柳轻烟立刻用一方干净的素白丝帕,轻柔地拭去。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清冷的眉眼在灯火下竟透出一种异样的柔和。
喂完汤,她重新将他安置好,盖好柔软的兽皮毯。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冰冷的手背,那刺骨的寒意让她微微蹙眉。玄阴灵体本该不惧寒,此刻却觉得那寒意直透心底。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石屋的窗口很小,仅容一人侧身。窗外,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洒满了静谧的山谷。远处魔峰的暗红,在这片清辉下,也显得不那么刺目了。
谷内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只有巡逻卫队沉重的脚步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规律地打破着夜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药味、血腥味,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压抑与疲惫。
柳轻烟的目光,却越过这些,投向山谷深处,那片被月光笼罩的幽静竹林。竹影婆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情人的低语。
她回头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人,又看了一眼门口守护的石山,以及屋外古树下那道抱剑倚立、融入月色的孤傲身影(凌无锋)。片刻的犹豫在她眼中闪过,随即被一种无声的坚定取代。
她悄然推开简陋的木门,身影如同月下幽魂,无声地滑入清冷的夜色中,朝着那片竹林走去。
月光穿过疏密有致的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夜风带着竹叶特有的清新气息,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这里远离伤兵营的喧嚣,远离石屋的压抑,只有风吟竹语,万籁俱寂。
柳轻烟走到竹林中央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块被月光照得发亮的青石。她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皓月。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更衬得她气质出尘,如同月宫仙子临凡。
幽蓝的眸子映照着皎洁的月轮,深处却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玄阴灵体,心若冰晶,通明澄澈。她习惯了独行,习惯了以绝对的冷静洞察世事,习惯了用寒气隔绝一切纷扰。可自从遇见那个人,她的冰晶世界,便一次次被蛮横地闯入、打破。
他像一团混沌的火焰,莽撞、炽烈,带着不顾一切的执着,在生死边缘疯狂起舞。他的每一次涉险,都让她平静的心湖掀起惊涛骇浪。葬魔原上,看着他倒下的那一刻,那种仿佛整个世界都随之崩塌的冰冷和恐慌,至今仍如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道途漫漫……荆棘遍布……”她对着冷月,低低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竹林中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我本以为,此心向道,当如明月悬空,清冷独照,不惹尘埃……”
月光无声,竹影摇曳。
“可你……”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竹林,落回那石屋中昏迷的身影上,“……却像一道蛮不讲理的光,硬生生刺破了我的寒夜。”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奈,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柔软,“让我……再也无法保持那份置身事外的清冷。”
“看着你一次次冲向绝境,看着你重伤垂死……这颗玄冰之心,竟会痛……”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一股陌生的暖流,正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冲击着冰封的壁垒,“痛得……让我害怕。”
风吹竹动,沙沙声如同回应。
柳轻烟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幽蓝的眸子里,所有的迷茫、挣扎、恐惧,都如同被月华洗去,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决绝的清澈。
她转过身,不再看月,目光投向石屋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榻上那人。
“熊和共。”她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我不知道你何时能醒来。”
“不知道你醒来后,是否还记得这月下之言。”
“更不知道,这条布满荆棘、杀劫重重的仙路,我们能否走到最后……”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冰冷空气,然后,用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对着那无形的方向,对着沉睡的人,也对着自己的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道途漫漫,吾心已决。”
“愿执君手,共踏仙巅。”
“生死相随,无怨无悔。”
话音落下,竹林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回应。
一股精纯无比的玄阴之气,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逸散而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练、纯粹!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地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几片飘落的竹叶被冻结在半空。然而,在这极致的冰寒中心,柳轻烟的心口,那一点被强行破开的暖意,却如同不灭的星火,顽强地燃烧着,甚至……有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扩散趋势!
玄阴灵体,并非无情。只是情关难破,如冰封深渊。一旦破开,那至阴之中蕴藏的至柔生机,便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滋养灵体本源!
柳轻烟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失控的玄阴寒气弥漫、冻结,也感受着心口那点前所未有的暖意。清冷的月光勾勒着她绝美的侧影,那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悄然晕开了一抹极淡、却足以令月色失色的红霞。
她没有立刻回去,只是这样站着,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心意,烙印进这片月光,烙印进这竹林,烙印进自己的神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当心口那点暖意渐渐稳定,体表失控的寒气缓缓收敛,她才轻轻拂去肩头凝结的寒霜,转身,朝着石屋的方向,步履轻盈却坚定地走去。
月光下,她的身影融入夜色,唯有那清冷的誓言,仿佛还在竹林中无声回荡:
“道途漫漫,愿执君手,共踏仙巅……”
石屋内。
熊和共依旧在沉睡。
眉宇间,那紧锁的结,似乎在不经意间……松开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胸前的养魂暖玉,散发的光晕,仿佛也柔和温暖了几分。
那块布满裂痕的龟甲碎片,在暖玉的光晕下,冰冷依旧,却又仿佛多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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