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府的寒冬比往年更烈,鹅毛大雪封了斡难河的河面,连宫城的琉璃瓦都裹着一层厚白。完颜兀术的帅帐里却暖得发闷,炭火烧得正旺,空气中飘着浓烈的酒气,案上横七竖八摆着空酒坛,唯有一封来自临安的书信,被镇纸压得平整,信纸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
“岳飞及其家眷已安置惠州,永世不得北归;刘锜改授荆南知府,削去军职;张浚贬居永州,旧部尽数打散;赵鼎……潮州绝食而亡。”兀术捏着信纸,用生硬的汉文逐字念着,声音沙哑得像被风雪磨过。帐外传来亲兵的脚步声,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东西带来了?”
亲兵躬身捧着一个狭长的木匣进来,匣身雕着女真族的云纹,打开的瞬间,一件暗红色的铠甲映入眼帘——那是岳飞当年在朱仙镇大战时穿的明光铠,甲叶上还留着金兀术部将的刀痕,暗红色的锈迹里,藏着洗不净的血渍。这是秦桧特意让人从岳府搜出,快马送抵会宁府的“贺礼”。
兀术站起身,走到木匣前,指尖轻轻触碰甲叶,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想起绍兴十年的朱仙镇。那时岳飞的“岳”字大旗在阵前飘扬,他的铁浮屠被冲得七零八落,连他自己都险些成了阶下囚。
“飞若不死,金国危矣。”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庆幸,随即又被浓重的落寞取代,“飞既死,天下再无对手,何其寂寞!”
自那日后,兀术便终日泡在酒坛里。昔日他是金国最骁勇的将帅,率部踏遍中原,连宋高宗都被他追得逃亡海上;如今南宋主战派尽数被秦桧肃清,长江防线形同虚设,他却没了半分南下的兴致。有时他会抱着岳飞的铠甲坐在帐中,从黄昏喝到天明;有时会对着斡难河发呆,想起当年与岳飞阵前对峙的日子,那些刀光剑影,竟比如今的安稳更让他心悸。
半月后,韩世忠阴郁而终的消息传到会宁府。彼时兀术正在教完颜亶临摹汉字,听闻消息,手中的狼毫“啪”地掉在宣纸上,他猛地站起身,不顾完颜亶诧异的目光,大步走到帐外,望着南方的天空,寒风卷着雪花打在他脸上,竟让他眼眶发热。
黄天荡之战的惨状瞬间涌上心头——他率领十万大军,被韩世忠的八千水师堵在长江里四十余日,粮草断绝,兵士们饿得人马互食,最后靠挖通河道才侥幸逃脱。那是他征战生涯中最狼狈的一役,也是他本想为二哥斡离不报仇的一战。
“韩世忠……你竟就这么死了?”他抬手掩面,指缝间渗出泪水,“我还没报黄天荡之辱,还没为二哥报仇,你怎么能死!”
亲兵从未见过这位铁血将帅落泪,连忙上前劝慰:“都元帅,韩世忠是忧愤而亡,也算不得善终,您不必太过伤怀。”兀术摇摇头,擦干眼泪,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是我此生最敬重的对手。岳飞有勇有谋,韩世忠有忠有义,如今两人皆亡,这天下,还有谁配与我一战?”
回到帐中时,完颜亶正对着那幅被墨渍弄脏的字帖发呆。这位年轻的金国皇帝,自绍兴和议签订后,便在兀术的指导下大力推行汉化。
“都元帅,”完颜亶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韩世忠是金国的仇敌,您为何因他的亡故落泪?”兀术拿起案上的酒坛,灌了一口酒,沉声道:“真正的仇敌,不是生死相向的人,而是没有对手的寂寞。陛下将来会懂的。”
在兀术的力推下,金国的汉化改革愈发深入。完颜亶下旨废除女真贵族的官爵世袭制度,效仿中原推行科举,选拔汉族和女真族的有才之士;朝堂之上,废除旧有的猛安谋克制,设立三省六部制,以尚书省总领政务;全国上下,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要学习汉语、书写汉字,甚至连祭祀的礼仪,都改成了中原的礼制。
可没人注意到,完颜亶的性格正在悄然变化。他自幼跟着兀术长大,受其影响,也染上了嗜酒的习惯,常常喝到烂醉如泥,连朝会都不上。喝醉后,他会对着朝臣肆意打骂,前一刻还在夸赞汉族文人的诗词,下一刻就因一句“女真旧俗不可弃”而将人打入大牢;有时他会整夜临摹赵佶的书法,笔法纤细,柔中有着刚劲的力,让他十分敬佩。
一日深夜,兀术路过皇宫,听见殿内传来摔碎瓷器的声响。他推门而入,只见完颜亶抱着酒坛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堆汉化改革的奏折,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碗。
“都元帅,”完颜亶看见他,眼中满是迷茫,“我推行汉化,是为了让金国更强,可为什么女真的老臣骂我忘本,汉族的官员又说我改革不彻底?”
兀术沉默片刻,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口:“汉化非一日之功,更非一蹴而就。当年岳飞治军,也是花了十年才练出岳家军;如今陛下改革,需得有耐心,更得有分寸。”他望着殿外的雪景,想起了岳飞的铠甲,想起了韩世忠的水师,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安——南宋的忠勇之士虽亡,可金国的汉化之路,又何尝不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险路?而他自己,竟也在这安稳与寂寞中,渐渐失了当年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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