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真机发出那声干涩的“咔哒”轻响时，陈默正将最后一份关于hL-01样机的测试参数文件，归拢齐整，准备塞进标注着“原型机一期”的灰色档案盒里。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办公室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日光灯镇流器细微的嗡鸣，和自己衣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沈如月一个小时前就咋咋呼呼地下班走了，说是要赶末班地铁。此刻，这间临时充当研发中心的旧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屋子沉默的仪器。灯光白惨惨地铺在桌面上，照着那些凌乱却有序的图纸、零件和半成品。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墙角那台老式的热敏传真机。机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白色的外壳泛着陈旧的黄，指示灯也只有电源和线路两个。平时除了接收些无关紧要的行政通知，几乎没人用它。此刻，一张A4规格的热敏纸正从出纸口被缓缓“吐”出来，发出那种特有的、干燥而急促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默走过去，等纸张完全吐出，才伸手捏住边缘，将它抽了出来。纸张入手，还带着机器内部加热辊残留的微温，以及一股淡淡的、化学制剂般的油墨（其实是热敏涂层受热变色）气味。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纸张的右下角。那里用繁体字清晰地打印着落款：“港城·何氏企业”。字迹工整，格式规范，是标准的商业传真抬头。
然后，他才看向内容。
只扫了一眼，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传真纸上，是一份设计详图。不是文字，不是报表，而是一套结构精密、标注完整的液晶显示屏驱动与背光模组整合方案。图纸画得很专业，关键参数、走线路径、材料规格，甚至一些优化建议都列在旁边。
但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这份技术方案的架构思路、材料选型、乃至几个关键的瓶颈突破点，都与他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记忆碎片里，偶然闪现过的、属于2005年左右才会由韩国企业率先量产推广的某代液晶技术路线，严丝合缝。那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清晰的、可验证的技术细节。
他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似乎漏了半拍，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连眼神都没有多波动一下。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拿着那张还带着余温的传真纸，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将传真纸平平整整地铺在桌面中央，他用一个铜制的镇纸压住了纸张的上缘。窗子没关严，留着一条缝，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纸张未被压住的一角轻轻掀起，又落下，发出细微的哗啦声。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窗台。楼下，研究院外的街道上，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连成一片。几辆黑色的商务轿车整齐地停靠在马路对面的临时停车带，车身上贴着某国外知名品牌的商标和代理商的字样。十几个人影在车边晃动着，手里举着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用中英文写着“反对技术垄断”、“保护市场公平”之类的标语。口号声断断续续地飘上来，夹杂着偶尔响起的、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在夜晚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嘈杂。这是最近几天常有的景象——几家被“未来科技”的快速崛起和开放策略冲击了原有代理生意和利润空间的外资品牌本地代理团队，组织的小规模“抗议”活动。
陈默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的图纸上，盯着那精密的线条和数字看了大约十几秒钟。
忽然，他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捏住传真纸靠近自己这一侧的边缘，很稳，然后向斜上方一用力——
“嗤啦。”
一声清脆而果断的撕裂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纸张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被整齐地撕了下来，边缘平直，没有毛边，仿佛只是裁切掉了一小条无关紧要的空白。
他将撕下的、带有何氏企业落款和大部分图纸内容的长条纸拿在手里，对折了一下，感受着纸张特有的挺括和韧性。
然后，他坐了下来，手指开始熟练地动作起来。对折，压出锐利的中线；翻折机翼，调整角度；最后将尾部小心地向上折起一点，形成稳定飞行的翼梢小翼。整个过程快而稳，几乎没有停顿。不到半分钟，一架标准、甚至称得上精巧的纸飞机，出现在他掌心。机翼对称，线条流畅，是他童年时代玩过无数次、几乎成为肌肉记忆的折法。
他站起身，拿着这架轻飘飘的纸飞机，再次走到窗前。夜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吹动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衣角，布料轻轻摆动。楼下，抗议人群的口号声好像更密集了些，混杂着车辆的引擎声和鸣笛，一股脑地涌上来。
他没有开窗，只是将窗户原本留着的缝隙推得更开了一些。凉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他额前的头发。
他抬起手臂，肘部微屈，目光平静地瞄准楼下那排黑色轿车中最前方、看起来像是领头的那一辆。手臂向后稍引，然后向前一送，手腕灵巧地一抖——
纸飞机脱手而出。
它没有径直下坠，而是乘着灌入窗内的气流，先是一个轻盈的抬头，随即滑出一道低平而优美的弧线，像一只敏捷的雨燕。它掠过路灯晕开的光圈边缘，越过下方那些仰着头、挥舞横幅的人群的头顶，巧妙地穿过几辆车之间狭窄的空隙，最终，不偏不倚，机头“噗”地一声，稳稳地插进了领头那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侧窗玻璃上方，那道因为车窗未完全紧闭而留下的、不到一厘米的缝隙里。
纸飞机大约有三分之一卡在了外面，其余部分没入车内。车身似乎因为这轻微的撞击而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车里的人显然察觉到了异样。驾驶座上那个一直没下车的、穿着西装的男人，猛地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左侧的车窗。
陈默没有再多看一秒。他收回目光，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回自己的电脑前。
坐下，唤醒屏幕，输入密码。他调出公司内部的项目管理系统，找到“新型液晶显示技术预研”的项目编号，将项目的访问权限从“内部公开”直接调整为“核心机密·仅创始人及技术主管可阅”。然后，他在该项目的操作日志中，输入了一行简洁的备注标记：“收到异常技术资料，启动反向工程与源码追溯程序。”
做完这些，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极轻、但极清晰地，叩击了两下。
“笃，笃。”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分明。
在这个时间点，用这种方式送来这样一份图纸，绝不可能是巧合。何婉宁……她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要么，是有人利用了她或者她的渠道；要么，就是她自己在进行某种试探。但无论哪种情况，这张纸，这张包含超前技术信息的纸，都不能以原貌留在这个办公室里，更不能落入楼下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眼中。
他抬眼瞥了一下墙上的圆形挂钟。指针刚好指向晚上十点十七分。
办公室门外的走廊，声控灯还亮着，投下一片冷白的光。远处，隐约传来电梯运行到站时“叮”的一声轻响，以及轿厢门开合的滑动声。
他没再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铃铃铃——！”
桌上的固定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陈默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屏，上面是一串熟悉的手机号码。他没有伸手去接。
铃声固执地响了五声，然后戛然而止，转为忙音。
几秒钟后，他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震动了一下。一条短信提示跳出来：
【林晚晴】：刚在保姆车上刷新闻，推送说你们研究院楼下又有外资代理在闹？没事吧？
他拿起手机，拇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回复：
【陈默】：没事。纸都飞进他们车里了。】
发送。
几乎立刻，手机又震动了：
【林晚晴】：？？？你又干了什么？纸飞机？】
他没有再回复，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窗外的街道上，那几辆黑色轿车周围开始出现明显的骚动。有人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跑到领头车旁，指着车窗缝隙里那截白色的纸飞机，似乎在询问。驾驶座上的男人摇下了车窗（但纸飞机卡住的地方似乎没受影响），和车外的人急切地交谈着。另一个人从后备箱翻找出一个便携工具箱，试图用工具去撬、去夹那只卡得颇紧的纸飞机，但似乎不太顺利。
约莫三四分钟后，一辆不起眼的灰色国产轿车从街角缓缓驶来，停在了离抗议车队稍远一些的路边阴影里。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长风衣、身形瘦高的男人下了车。他没有走向人群，也没有打电话，只是静静地站在路边，抬起头，目光似乎精确地投向了陈默所在楼层的这扇窗户方向，尽管隔着窗帘和夜色，什么也看不见。
陈默站起身，走到窗前，毫不犹豫地，“唰”地一声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将窗外的一切光影和窥探彻底隔绝。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沈如月：
【沈如月】：陈默陈默！我刚出地铁口，路过公司楼下那条街，看到一堆老外在咱们楼前头举牌子喊话呢！阵仗不小，是不是出啥事了？你没走吧？】
他拿起手机回复：
【陈默】：没走。没事，他们只是生意不好做了，不太高兴。】
【沈如月】：真的假的？我看他们车子都堵那儿了！还有，你看见那个没？就插在最前面那辆车窗上的，白色的，小东西……】
他手指停顿了一下。
【陈默】：你看见了？】
【沈如月】：当然！我又不瞎！那么小一个玩意儿，路灯底下反着光，直接从楼上飞下来，准得吓人，“嗖”一下就插进去了！谁干的？咱们楼里还有隐藏的武林高手？】
他略一沉吟，回复：
【陈默】：我。】
【沈如月】：……】
【沈如月】：你认真的？？？】
【陈默】：嗯。】
【沈如月】：……我刚才脑子里闪过七八种可能，甚至怀疑是不是哪家竞争对手用微型无人机搞的定点投放……结果你告诉我，是你，扔了架纸飞机？？？】
他没有再回复沈如月连续发来的几个表达震惊的表情包。收起手机，他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银色U盘。
回到电脑前，插入USb接口。在系统里新建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栏，他敲入：“Lqd-01”。然后将刚才用扫描仪快速扫描留存的那份传真图纸的电子版，拖进了这个文件夹。设置密码时，他用了两套不同的复杂密码组合，双重加密。
做完这些，他又调出公司内部服务器的访问日志和防火墙记录，逐条仔细检查。确认在过去一小时里，除了他本人的常规操作和那份传真接入记录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外部访问或内部越权行为。
这才拔下那个小小的银色U盘，握在掌心感受了一下金属的微凉，然后拉开衬衫领口，将它塞进了贴身内袋的暗格里。
办公室重新陷入了寂静，只有电脑主机风扇低沉的嗡嗡声。
陈默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何婉宁上次来内地见面时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穿着得体的套装，语气诚恳地说，港城几家传统的电子代工厂面临转型升级压力，问她能不能牵线，引入一些“未来科技”的前沿技术，哪怕是早期的、不成熟的项目，一起合作开发，给那些老厂子寻条活路。他当时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要看看具体方向和条件，但也并未完全拒绝。
现在看来，她是真的“拿到”了些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人把东西，“给”到了她手上。
问题是……源头在哪里？谁给她的？用意何在？
如果这真是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境外技术团伙或商业间谍放出的“诱饵”，目的就是试探他的反应，评估他对这些超前技术的识别能力和敏感度，那么他刚才那一掷，无异于直接掀了桌子，公开表明：第一，我收到了；第二，我看懂了；第三，我知道这东西不该在这。
接下来，放饵的人一定会有所动作。要么加快接触，要么改变策略，要么……更危险。
但他必须这么做。
让楼下那群明显是来施压、也可能兼职“观察”的外资代理们，亲眼看着这份敏感的图纸（哪怕是折成飞机后难以辨认全貌），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飞”进他们领队的车里，比发十封律师函、开一百场新闻发布会都更具冲击力和警告意味。他们会立刻意识到，这份资料的存在已经暴露，其来源可能出了问题。就算幕后的人原本打算隐秘地使用或交易这份图纸，现在也大概率要手忙脚乱一阵子了。
打乱对方的节奏，把水搅浑，这才是他当下最需要做的关键一步。
他睁开眼，重新坐直身体，唤醒电脑屏幕。调出研究院内部安保系统的访客电子登记记录，时间范围设定为最近一周。目光快速扫过名单，重点筛选与“港城”、“电子”、“材料”、“顾问”等关键词相关的登记信息。
其中一条记录，让他移动鼠标的手指停了下来：
【访客姓名】：张明理（自称）
【来访单位】：港城技术咨询服务有限公司
【访问事由】：技术交流与设备考察
【陪同人员】：后勤保障科 - 李建国
【访问区域】：b区实验室（外围设备与展示区）
【进入时间】：三天前，下午14:08
【离开时间】：当天下午14:55
【总停留】：47分钟
陈默的眉头微微蹙起。三天前……他那天下午应该是在市里参加一个关于民营科技企业扶持政策的座谈会，并不在研究院。而后勤科的李建国，从未向他或苏雪报备过有这样一位“港城技术顾问”要求参观实验室，哪怕是外围区域。
他将这条访客记录的屏幕截图保存下来，顺手发送到了自己的加密私人邮箱。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研究院保卫科值班室的号码。
“是我，陈默。”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明天早上八点整，我需要调看b区实验室主入口、内部主要通道，以及上周三下午两点到三点这个时间段的所有监控录像备份。请提前准备好。”
电话那头传来值班人员略显困倦但立刻打起精神的应答声：“好的，陈教授！明白！我马上记录，明早八点前准备好！”
挂断电话，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的开关处，“啪”地一声，关掉了办公室里所有的照明灯。只有电脑屏幕还散发着幽蓝的光，映照出他站在黑暗中的、轮廓分明的侧影，以及屏幕上尚未关闭的文件夹窗口——“Lqd-01”。
他走回窗边，没有开灯，只是用手轻轻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向外望去。
楼下的街道上，那几辆黑色轿车已经开始陆续发动，调头，缓缓驶离。抗议的人群也三三两两地散去，横幅被卷起拿在手里。那架白色的纸飞机，依然倔强地卡在领头车的窗缝里，随着车辆起步的晃动，在路灯下微微摇曳，像一面小小的、无声的旗帜。
街对面，刚才灰色轿车停靠的阴影处，那个穿灰风衣的瘦高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放下窗帘，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走回办公桌旁，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夹克外套，抖开，准备穿上。
“嗡嗡嗡——”
手机再一次，在这个深夜里，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串完全陌生的、来自港城的电话号码。
陈默穿外套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看了一眼那跳动的号码，大约两秒钟后，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举到耳边。
他没有先开口。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一两秒。然后，一个女声传了过来，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很清晰，带着港城口音特有的软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先生。是我，何婉宁。”
陈默拿着手机，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穿衣的动作。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何婉宁的声音继续传来，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楚，“那份图纸……不是我主动要送给你的，更不是我‘弄到’的。”
陈默依旧沉默，只是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今天下午，有人把这份东西的复印件，直接放在了我港城办公室的桌面上。没有预约，没有留名。里面还夹了一封手写的短笺，上面只有一句话。”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封信的确切措辞，“‘一份送给未来科技的礼物，或许何小姐愿意代为转交。’”
“你相信这个说法吗？”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我不信。”何婉宁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所以，我才用传真发给你。模糊，没有电子痕迹，也留不下我主动传递的确凿证据。我只想让你知道——有这么一份东西，它长这个样子，并且，它已经被人用这种方式，送到了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电话两端，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在滋响。
几秒钟后，陈默问：“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家。港城的家里。”何婉宁说，“但我已经定了明天最早一班飞往内地的机票。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也信不过。我们必须当面谈。”
“过来的时候，”陈默的声音压低了些，“不要走正门。不要用你常用的交通方式。到了之后，联系我这个号码，我会告诉你见面的地方。”
“我明白。”何婉宁的回答简练而干脆，“我知道该怎么做。”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陈默将手机塞回裤袋，最后环视了一圈这间被黑暗笼罩的办公室。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已经进入休眠状态、但指示灯仍幽幽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关机前最后的画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命名为“Lqd-01”的加密文件夹图标，静静地躺在屏幕中央。
他走过去，手指按在主机箱的电源键上，停顿了一秒。
然后，用力按下。
“嘀——”
一声轻响，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所有指示灯熄灭。房间里，最后一点光源也消失了，真正的、浓稠的黑暗将他完全包裹。
只有窗外极远处城市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极其模糊的、几乎不可见的淡灰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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