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白话故事

富家尔尔

首页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最新章节(目录)
大家在看时空之缘:黛玉与悟空星耀主宰开天辟地见苍凉丹武双绝重归九幽之逆转命途我是隐藏都市的创世神混在洪荒我苟成大佬异界直播,蓝星各国求我苟住别浪龙羽至尊山海八荒英雄志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 富家尔尔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全文阅读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txt下载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最新章节 - 好看的玄幻魔法小说

第154章 定数九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阅读记录

1、李顾言

贞元末年的长安城,冬意正浓。监察御史李顾言骑在马上,呵出的白气在暮色中顷刻消散。作为应进士举的考生,他已有不小的声名,此番从京西游学归来,心中满是期待——放榜的日子近了。

这日傍晚,他特意前往尚书省拜访相熟的郎官。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待到省衙门前,天色已晚,守门吏卒告知:“诸位郎官都已散值归家了。”

李顾言轻轻扯动缰绳,心中掠过一丝遗憾。正欲调转马头,忽见省衙东南北街相交处,有一人提着个小布囊,头戴乌纱,正朝北缓步而行。那人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听他低声吟诵:

“放榜只应三月暮,登科又校一年迟。”

诗句随风飘来,李顾言心中一动。这诗蹊跷——按常例,春闱放榜多在二月,何来“三月暮”?且“又校一年迟”分明暗示科考将推迟一年。他正思忖间,那人又朗声吟了一遍,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仿佛专为让他听见。

李顾言策马向前,想追上问个明白。刚至省衙北面,忽一阵疾风卷起尘土,迷了人眼。待风尘稍定,那人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勒马四顾,街巷空空,只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心中疑窦丛生,却也只能归家。那一夜,他反复琢磨那两句诗,隐隐感到某种预兆。

果然,入冬后,京师及周边地区雨雪异常频繁,连绵不绝。庄稼受损,灾情上报朝廷,朝野为之忧心。腊月里,消息传来:因天灾之故,明年春闱暂停。

李顾言闻讯,想起那夜奇遇,不禁脊背发凉。那人莫非能预知未来?

更惊人的事还在后头。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皇帝驾崩,举国哀悼。国丧期间,一切庆典暂停,科考自然也受影响。直到三月下旬,新帝即位后,才放了进士榜——正是“三月暮”。

而李顾言自己,直到元和元年才进士及第,恰比原计划迟了一年。

许多年后,李顾言已身居官场,仍常想起那个黄昏。他渐渐明白,人生如四时流转,各有其时。那神秘人吟诵的诗句,并非宿命的判决,而是对变数的洞见——天地万物相互牵连,一场大雪、一位君王的薨逝、乃至个人命运的起伏,都在这巨大的因果网中。

他曾与同僚谈及元和年间两位宰相的轶事:武元衡与李吉甫同年出生,同日拜相,后又同日外放镇守扬州、益州。李吉甫先被召回中枢,次年武元衡亦返朝。更巧的是,李吉甫在武元衡生辰前一年去世,而武元衡……

说到这里,李顾言总会停顿片刻。

他不再往下讲,只是望着庭中落叶,缓缓道:“世人只见巧合,却不见这背后的天地节律。急不得,也怨不得,唯有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深深扎根,静静生长。”

那夜街头的神秘诗谶,没有让他消沉,反而让他学会了等待的意义。雨水迟来,是为了土壤更深地积蓄养分;花期错后,往往绽放得更加绚烂。

命运如四季轮转,自有其不可催促的节奏。早开的春花易遭霜打,迟熟的果实往往更加甘甜。人生路上,那些看似错失的时机、不得不做的停留,或许正是天地在为我们积蓄更深厚的力量。不必焦虑追赶,不必彷徨四顾,属于你的时节终会到来——当你深深扎根,默默生长,蓦然抬头时,会发现那恰是最好的光阴。

2、元和二相(上篇)

长安城的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两个同年出生的婴儿在不同的宅院里啼哭落地。谁也不会想到,四十年后,他们会同时站在大唐帝国的权力巅峰,又以同样离奇的方式,在彼此出生的月份里告别这个世界。

武元衡是太原人,生在诗书世家。幼时沉默寡言,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李吉甫则是赵郡李氏之后,自幼聪慧过人,对典章制度过目不忘。两人像两条平行的溪流,在各自的山涧里流淌,等待着汇入同一条江河的时刻。

元和初年,长安的政局如同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宪宗皇帝李纯刚刚即位,锐意重振朝纲,急需得力宰相。那日朝会,太极殿内香烟袅袅,百官屏息。当宣旨太监念出两个名字时,满朝文武都暗暗吃惊——武元衡与李吉甫,同年出生,同日拜相。

退朝时,两人在殿外长廊相遇。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李相公。”武元衡拱手,神色淡然。

“武相公。”李吉甫还礼,笑容温和。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两个同年人,此刻都四十有六,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武元衡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剑;李吉甫面庞圆润,目光深邃如潭。一个刚直,一个圆融,皇帝的选择似乎别有深意。

同朝为相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微妙。武元衡主张对藩镇用强,言语常如刀锋;李吉甫则更重权术周旋,行事滴水不漏。朝堂之上,两人时有争执,但奇怪的是,从未演变成私怨。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退朝后却在宫门外相视一笑。

“元衡兄今日又是锋芒毕露。”李吉甫摇头笑道。

“吉甫兄不也是绵里藏针?”武元衡难得地露出笑意。

他们都明白,皇帝需要不同的声音。大唐这艘巨轮在安史之乱后颠簸多年,需要有人掌舵,也需要有人了望;需要刚猛的帆,也需要柔韧的索。

那年秋天,江淮节度使李锜反叛的消息传到长安,朝野震动。平叛之后,如何处置这块重地,成了难题。御前会议上,宪宗皇帝的目光在两位宰相之间游移。

“扬州、益州,两大重镇,需得力之人镇守。”皇帝缓缓道,“二位爱卿,可愿为朕分忧?”

武元衡与李吉甫对视一眼,同时躬身:“臣等遵旨。”

出征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雨。两人在城门外话别,随从们都远远站着。

“我去扬州,你去益州。”武元衡看着远方烟雨朦胧的官道,“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李吉甫从怀中取出两枚玉佩,一枚刻着“扬”字,一枚刻着“益”字。他将刻着“扬”字的递给武元衡:“以此为念。他日重逢,再共饮一杯。”

武元衡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他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剑:“此剑随我多年,吉甫兄带着防身。”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翻身上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马蹄踏碎积水,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谁也不知道,这一别,竟是命运转折的开始。

扬州繁华,自古便是烟柳画桥之地。武元衡到任后,却无心欣赏美景。他整肃吏治,清理积案,修整漕运,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僚属们私下都说,这位武相公办案时眼神太利,看得人心里发毛。

但他判案极公。有次豪强侵占民田,送来千金贿赂。武元衡当着全衙官吏的面,将金锭倒在院中,冷冷道:“这些金子,够买你几颗人头?”豪强吓得瘫软在地,第二日便归还了田地。

夜深人静时,武元衡会取出那枚“益”字玉佩,在灯下细细端详。不知道益州那边,李吉甫在做些什么?

益州天府之国,但蜀道艰难,政令难通。李吉甫到任后,第一件事不是立威,而是走访。他用了三个月时间,走遍益州各州县,与老农谈收成,与商贾谈货殖,与学子谈经义。

幕僚不解:“相公何必如此辛劳?”

李吉甫笑道:“不接地气,如何治地?”

他施政如春雨,润物无声。减赋税,兴学堂,修道路,一件件做得扎实。有次处置一桩贪腐案,涉事官员是他旧识,连夜求见。李吉甫在书房见了他,听完哭诉,只是默默煮茶。

茶沸三遍,李吉甫才开口:“你我相识多年,私谊是私谊,国法是国法。”第二日,那官员照样被依法查办,但家眷得到了妥善安置。

蜀中渐渐安定,李吉甫却常在深夜独自登上城楼,望着东方出神。扬州距此千里,不知道武元衡那个倔脾气,在那边可还顺利?

日子如水般流过。两地常有书信往来,说的都是公务,但字里行间,自有默契。武元衡的信简练如刀,三言两语说尽要事;李吉甫的回信绵密如织,总在末尾添几句闲话——扬州梅花开了么?益州新茶寄了一些,尝尝看。

两年后的春天,长安诏书先后抵达扬州和益州:召二人回朝。

回京路上,武元衡特意绕道益州。两人在成都府衙重逢时,都愣住了——武元衡鬓角已白,李吉甫眼角添了皱纹。相视良久,忽然同时大笑。

那夜,他们在府衙后园摆酒。月色很好,园中梨花正盛,风一吹便落英如雪。

“在扬州最难时,想起吉甫兄在益州,便觉得不是独行。”武元衡举杯,说了句难得柔软的话。

李吉甫与他碰杯:“我又何尝不是?想起元衡兄在扬州刚直不阿,自己便不敢懈怠。”

酒过三巡,说起朝中局势。藩镇虽平了几处,但暗流涌动;朝堂之上,党争渐起。两人都沉默下来。

“此番回京,恐怕不比外人轻松。”李吉甫缓缓道。

武元衡望着杯中月影:“该担的担子,总要担起来。”

他们不知道,命运已经悄悄织好了网。就在这个春天,长安城里开始流传一首奇怪的童谣。孩子们拍手唱着:“打麦,麦打,三三三……”唱到末尾时,旋转袖子,脆生生喊一句:“舞了也!”

没人明白这童谣什么意思,只当是孩童戏语。但有夜观天象的太史令发现,荧惑星犯上相星,这是大凶之兆。他不敢声张,只在密奏中写道:“三相皆不利,始轻末重。”

一个月后,宰相李绛因足疾辞官。消息传到益州时,李吉甫正在收拾行装准备返京。他拿着信愣了片刻,想起太史令那份密奏——三相不利,这才只是开始。

武元衡比他早半月出发。离扬那日,百姓夹道相送。有老者颤巍巍捧来一碗清水:“相公清似水。”武元衡接过饮巾,什么也没说,转身上马。

官船沿大运河西行,两岸杨柳新绿。武元衡站在船头,手中摩挲着那枚“益”字玉佩。春风拂面,本该惬意,他却莫名觉得心头沉重。

船行至汴州时,遇上李吉甫的船队。两人在河中相遇,各自站在船头,隔水相望。流水潺潺,一时竟无言。

最后还是武元衡先开口,声音顺着水风飘来:“长安见。”

李吉甫拱手:“长安见。”

两支船队交错而过,一个向北,一个向西。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面对面相见。

命运是个高明的编剧,早就写好了所有伏笔。同年同月同日为相,同日外放,同日召回——这些惊人的巧合,原来都是为最后的结局做准备。就像两条河流,从不同的源头出发,曲折蜿蜒,终于汇入同一片大海。只是这汇入的方式,谁也没能料到。

元和二相(下篇)

回到长安的武元衡和李吉甫,发现朝局已变。

藩镇虽平了几处,但河北三镇依然桀骜;朝堂之上,党争日趋激烈。两人都感受到了暗处的压力——改革税制触动了旧贵利益,整顿吏治得罪了既得权势者。有时候退朝回家,马车后会有不明身份的人尾随。

那首“打麦,麦打,三三三”的童谣,开始在长安大街小巷传唱。孩子们游戏时拍手唱,小贩赶车时随口哼,甚至青楼歌姬也谱了曲调来唱。词句简单,调子古怪,没人深究其意。

只有少数有心人寝食难安。太史局里,老司天监夜观星象,看见荧惑星越来越近上相星,急得嘴角起泡。他再次密奏:“凶兆愈显,恐应在宰辅。”

密奏被留中不发。宪宗皇帝正值壮年,雄心勃勃,不信这些虚妄之言。他将武元衡和李吉甫召至偏殿,指着地图上的河北三镇:“二卿以为,当用何策?”

武元衡直言:“当以兵威慑之,以法制之。”

李吉甫补充:“辅以分化瓦解,剿抚并用。”

皇帝点头:“朕意已决,削藩之事,全赖二卿。”

走出大殿时,天色已黄昏。长安城的暮鼓正从四面八方响起,深沉悠远。两人在宫门外驻足,看着夕阳把云彩染成血色。

“元衡兄,”李吉甫忽然说,“还记得我们在益州那夜,园中梨花么?”

武元衡点头:“记得。你说梨花虽美,花期太短。”

“是啊,太短。”李吉甫轻叹,“有时想,为官一世,能做的其实有限。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武元衡看他一眼:“吉甫兄今日为何感慨?”

李吉甫摇摇头,没再说话。有些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远处渐渐聚拢的乌云。

转眼到了十月,李吉甫的生辰月。那日他照常早起,准备上朝。夫人为他整理朝服时,忽然说:“昨夜梦见满园梨花,一夕尽落。”

李吉甫笑道:“梦而已。”

早朝一切如常。退朝后,他在政事堂处理公文,午后忽然觉得胸闷。侍从要去请太医,他摆手说无妨,只是累了。靠在榻上小憩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和武元衡初识那日,太极殿外的阳光很好,两人互相拱手,说着“武相公”“李相公”。画面一转,又到了益州分别时,武元衡说“长安见”,他说“长安见”。

醒来时,天色将晚。李吉甫觉得精神好了些,起身想继续批阅公文,忽然眼前一黑。

等太医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唐宰相李吉甫,猝死于政事堂,年仅五十七岁。正是武元衡出生的月份。

消息传到武府时,武元衡正在书房练字。笔锋一顿,浓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他呆呆站了许久,直到墨迹干透,才轻声说:“备车,去李府。”

李府已经挂起白幡。灵堂前,武元衡看着棺椁,久久不语。两人同年出生,同日拜相,同日外放,同日召回——如今,李吉甫先走一步。他想起来时路上,听到孩童又在唱那首童谣:“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心中忽然一凛。

丧礼过后,朝中局势越发微妙。反对削藩的势力开始暗中集结,长安城里流言四起。有人开始解读那首童谣:“打麦是刈麦时节,麦打是暗中突击,三三三是六月三日,舞了是……武相公完了。”

武元衡听到这些传言,只是冷笑。幕僚劝他加强护卫,他摇头:“我为国宰相,若因怕死而深居简出,成何体统?”

但他也不是毫无防备。每日上朝路线时常变换,车驾朴素不显眼。只是百密一疏——谁也没想到,对方选择在黎明前动手,那是人最疲惫、防备最松懈的时刻。

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天色未明。武元衡如常早起,准备上朝。夫人为他整理衣冠时,忽然落泪。

“怎么了?”他问。

夫人摇头:“不知为何,心中惶惶。”

武元衡拍拍她的手:“无事。”

马车出了府门,在晨雾中缓缓前行。长安城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行至靖安坊东门时,雾突然浓了。

然后就是喊杀声。

刺客从雾中冲出,训练有素,直扑马车。护卫们拼死抵挡,但对方人太多。武元衡刚拔出剑,就感到颅骨一阵剧痛——有人从背后用铁锤猛击。他倒下时,看见雾中隐约的人影,听见远处隐约的童谣声:“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原来如此。

消息震动了整个大唐。宰相在京师街头遇害,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巨变。宪宗皇帝震怒,下旨彻查,但刺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验尸时,仵作发现武元衡颅骨碎裂,是遭重器猛击所致。死亡时间,正是李吉甫出生的月份。两人一个五十七,一个五十八,都在对方出生的月份里离世——这巧合诡异得让人脊背发凉。

长安城的童谣渐渐没人唱了。但茶馆酒肆里,开始流传各种猜测。有人说这是藩镇报复,有人说这是朝中政敌下手,也有人说——这是命,逃不过的命。

太史令在武元衡死后第三天辞官归隐。离京前,他对弟子说:“天象示警,人力难违。始轻末重,三相皆去,大唐气运……”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多年后,有旅人在蜀中一座道观避雨,观主是位百岁老道。说起元和旧事,老道沉吟许久,说出一段往事:

“当年武相公在益州时,曾来观中求签。签文是‘双星并耀,同起同落;生死相照,各归其辰’。他问何解,我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其实那签文说得很明白了——两颗星一起升起,一起落下;生死互相映照,各自回归属于自己的时辰。”

旅人问:“何为各自时辰?”

老道说:“出生的月份,不就是人最初的时辰么?”

雨停了,老道送旅人出门,望着远山说:“世人只见巧合,却不知这世间有许多看不见的线,把该连的人连起来,把该发生的事按时辰排好。武李二相,就像日与月,一个在白天发光,一个在夜里照明,从未同时出现在天空,却共同照亮了人间。他们的死,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形式的相伴——你在我来的月份离去,我在你来的月份追随,这不也是一种圆满么?”

女人似懂非懂。下山时回头望去,道观隐在云雾中,恍若仙境。

长安城里,武元衡和李吉甫的故事慢慢变成了传说。有人说在雾夜里,见过两个穿宰相朝服的人并肩走过靖安坊,一个清瘦,一个圆润,走过坊门就消失了。也有人说,每年六月初三和十月十五,政事堂里会有淡淡的梨花香——那是益州那个春天,他们最后一次对饮时园中的味道。

而历史继续前行。宪宗皇帝在震怒后继续削藩,大唐迎来了短暂的“元和中兴”。只是每次议政到深夜,皇帝都会不自觉看向那两个空着的座位。那里曾经坐着两个同年同月同日为相的人,他们争吵过,合作过,最终以最离奇的方式,完成了命运的对称。

也许真正的知己就是这样——不必朝夕相处,不必意见一致,甚至不必同时活着。只要在命运的长卷上,你们的位置是呼应的,你们的轨迹是交织的,你们在彼此生命的刻度上留下印记。当生命的起始成为对方终结的参照,这何尝不是一种深沉的羁绊?

就像两棵同年生的树,一棵在春天开花,一棵在秋天结果。当结果的树在春天落叶,开花的树在秋天凋零,园丁会叹息,但天地知道——它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同一个轮回。

命运最精妙的设计,往往藏在看似巧合的轨迹里。武元衡与李吉甫的故事告诉我们:那些同时启程的人,未必同时抵达,却总在生命的某个刻度上遥相呼应。真正的相伴,未必是朝朝暮暮,而是即使分隔生死,依然在彼此的生命节律里找到共振。当一个人在你出生的月份离去,你在对方出生的月份追随,这不是悲剧,而是命运最深情的对称。人生如四季轮转,各有其时,各归其辰,只要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全力盛放,便是对生命、对知己最好的交代。那些照亮过时代的光,从未真正熄灭,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历史的星河里永恒地遥相辉映。

3、李源(上篇)

洛阳城的春天,总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清寂。城北惠林寺的桃李开了又谢,花瓣洒满青石板,李源就住在这里。

他的父亲李憕,当年死于安禄山之手。自那以后,李源便觉得这人世间的热闹都与自己无关了。他不娶妻,不蓄仆,只在寺中守着几卷经书、一炉檀香,日子过得像檐下滴水,缓慢而恒定。

那年暮春,庭中老树枝叶已丰,李源坐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脚步声——轻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弹性。睁眼时,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弹弓,正仰头看树上的鸟雀。

少年察觉到目光,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李源心中微微一动。这少年生得眉目清朗,眼神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气度。衣衫朴素,却自有一种风骨。

“打扰先生清静了。”少年笑着拱手,声音清亮。

李源难得有了交谈的兴致,招招手:“无妨。过来坐坐?”

少年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从树上的鸟聊到寺里的花,从春日的暖阳说到昨夜的细雨。李源发现,这少年见识不俗,言谈间既不张扬,也不拘谨,分寸拿捏得极好。

“还未请教姓名?”李源问。

少年拨弄着手里的弹弓:“家里排行十三,姓武,叫我武十三就好。”

“家住何处?”

“四处为家。”武十三笑答得含糊,“今日在东,明日在西,南来北往,随缘而已。”

这话说得玄妙,李源却也不深究。乱世之后,谁没有些不愿提及的往事呢?他自己不就是如此。

自此,武十三便常来惠林寺。有时带着新摘的野果,有时揣着市集买来的糕点。两人或在树下对弈,或在廊下闲谈。李源发现自己许久不曾这样轻松过了——不必回忆伤痛,不必面对怜悯的目光,只是单纯地与一个投缘的人相处。

奇怪的是,寺中僧侣似乎从未注意过这常来的少年。有几次李源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默契,说破了反而无趣。

转眼到了夏天,李源的叔父被任命为福建观察使。按照礼数,李源需前往拜谒送行。收拾行装时,武十三来了。

“巧了,我正好要往东边去。”少年笑道,“若先生不嫌弃,可否同行一程?”

李源自然乐意。旅途漫长,有个谈得来的伴是幸事。

两人雇了艘小船,沿汴水东下。夏日的河水宽阔平稳,两岸杨柳依依。白天他们倚在船头看风景,夜晚并排躺在甲板上数星星。武十三懂得很多——他知道哪段河道有暗礁,哪里的鱼最肥美,哪个朝代曾在岸边发生过战事。说起这些时,他的神情会忽然变得悠远,不像个少年,倒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李源偶尔会想,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但每当这个念头浮起,他便摇摇头。人生难得糊涂,有些事何必深究。

船行数日,到了宋州境内的谷熟桥。武十三忽然说:“就在这儿靠岸吧。”

船夫将船泊稳,两人携手登岸。桥头有棵老槐树,枝叶如盖。武十三在树下站定,转身面对李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先生,就此别过了。”

李源一愣:“你这是……”

武十三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而坦然:“有些话,今日必须告诉先生。我……并非世间凡人。”

风忽然停了,蝉鸣也沉寂下来。

“我乃国家掌阴兵者,至今已一百三十七年。”少年的声音平静如水,“因职责所在,凝结此身形行走人间。今日缘尽,我将托生于附近张家,为男子身。”

李源怔怔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孩子十五岁中明经科,后官至县令。”武十三继续说,语气温和却笃定,“至于先生——您的官禄不厚,但寿数绵长。八十岁那年,朝廷会以谏议大夫之职征召。再过两年,便是寿终之时。”

他顿了顿,眼中浮起笑意:“而我,七年之后,会与先生重逢。”

说罢,武十三指向桥西头一处村落:“张家就在那里。此刻,那家的新妇应当正在生产。”

李源顺着望去,只见村落寻常,炊烟袅袅。

少年拱手深揖:“多年相伴,承蒙不弃。今日一别,各自珍重。”言毕,转身朝村落走去,步伐稳健,再无回头。

李源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处。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就在这时,村里忽然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接着是阵阵欢喜的人声。李源心中一震,缓步朝村子走去。

张家院外围着好些邻人,个个面带喜色。见李源过来,有热心人主动说道:“张郎君家添丁啦!生了个大胖小子,哭声可响亮了!”

李源透过院门缝隙望去,只见屋内人影晃动,接生婆抱着个襁褓出来,众人围上去看。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有些相遇看似偶然,实则早已注定;有些离别看似永久,却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相伴。

他没有进院,悄然转身离开。

回船的路上,李源想起武十三说的那些预言。八十岁被征召?七年后再见?这些听起来遥不可及,却又真实得让人无法怀疑。

船夫问他:“那位小郎君不回来了?”

李源望着潺潺流水,轻声道:“他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从一个存在,回到另一个存在;从一场相伴,走向另一场约定。而自己这看似停滞的人生,原来也在按照某种看不见的轨迹缓缓前行。

船桨划开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就像命运展开的纹路。李源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避世独处的伤痛,此刻变得很轻很轻。因为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与他许下一个七年之约;因为这人生,还有八十岁时的召唤在远方等待。

暮色四合,河面泛起金色的波光。李源坐在船头,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期待——不是对功名的期待,而是对生命本身的期待。他想看看,武十三预言的那些日子,会以怎样的方式到来;他想知道,七年后重逢时,彼此会是什么模样。

命运这张网,原来从未漏掉任何人。

李源(下篇)

谷熟桥一别后,李源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什么都不同了。

他依然住在惠林寺,晨钟暮鼓,粗茶淡饭。只是心境变了——从前是避世,如今是等世。等什么呢?等那个七年之约,等八十岁的征召,等命运缓缓展开它预告过的画卷。

寺里的老僧发现,李源眉宇间那份郁结的哀愁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期待。有人问起,他只笑而不答。

七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期间,李源偶尔会听说一些消息:谷熟桥西头张家的那个孩子,取名张圆,聪慧异常,五岁能诵诗,七岁通文墨。消息传来时,李源正在庭中扫落叶,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将落叶拢成堆。

他知道,时候未到。

第七年春天,李源决定去宋州一趟。没有明确目的,只是觉得该去了。就像候鸟感知季候,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该赴约了。

再临谷熟桥,槐树更苍翠了些。村落还是那个村落,只是多了几间新屋。李源在桥头茶棚坐下,要了碗粗茶。茶棚主人是个健谈的老汉,听说李源从洛阳来,便打开了话匣子。

“客官可知道,我们这儿出了个神童!”老汉得意地说,“张家的小郎君,今年才十四,已经准备考明经科了!先生们都说,必中无疑!”

李源捧着茶碗,热气氤氲了视线:“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张圆,圆融的圆。”老汉压低声音,“说来也奇,这孩子出生那日,有个游方道士路过,说他是带着前世记忆来的。本来没人信,可这孩子三岁时,竟能说出百年前战事的细节,您说怪不怪?”

正说着,村道上走来一个少年。青衣素衫,眉目清朗,手里拿着本书,边走边读。走到茶棚附近时,似乎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风停在树梢,云凝在天边,连茶棚里其他客人的谈笑声都模糊成了背景。李源看着那少年,少年也看着李源。没有惊讶,没有陌生,只有一种深远的、穿越时空的熟悉。

少年合上书,走到茶棚前,躬身行礼:“先生远来辛苦。”

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微哑,但那语调、那神态……李源手指微微颤抖,茶碗在手中发出轻响。

“你……认得我?”

张圆直起身,眼中含笑:“先生不记得了?七年前,汴水舟中,我们曾共赏星河。”

茶棚老汉听不懂这话,挠挠头走开了。李源却觉得眼眶发热。七年了,那个携弹弓的少年,那个预言未来的阴兵掌领,如今以这样的方式站在面前——一个即将赴考的学子,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

“来,坐。”李源声音有些沙哑。

张圆在他对面坐下,自然而然地为他添了茶,就像当年在惠林寺树荫下那样。两人聊起这七年的光景,张圆说起读书的趣事,说起父母的期望,说起对科考的忐忑。他不再提前世,不再提阴兵,仿佛那些从未存在过。

但李源知道,那些记忆还在。因为当张圆说到“有时午夜梦回,会觉得这辈子像一场大梦”时,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明年你十五岁,”李源轻声说,“会中明经科。”

张圆笑了:“借先生吉言。”他没有问李源怎么知道,就像李源没有问他是否还记得全部。

临别时,张圆说:“先生保重。我们还会再见的。”

李源点头:“我知道。”

是啊,他知道。知道这少年将走上仕途,官至县令;知道自己将活到八十岁,受朝廷征召;知道两年后自己会离世。所有这些,七年前那个春日的谷熟桥边,都已经预告过了。

回洛阳的路上,李源心中无比平静。预知命运是什么感觉?不是忐忑,不是抗拒,而是一种深深的安然。就像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反而能静下心来欣赏每一处细节。

岁月如流。

张圆果然十五岁中明经科,外放为官,政声颇佳。李源在惠林寺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某年治水有功,某年断案如神,某年升了县令。每听到一次,李源都会在庭中那棵老树下静坐片刻,仿佛在与远方的故人遥遥对酌。

他自己的人生,也沿着语言缓缓展开。朝廷几次征召,他都以年迈推辞。直到八十岁那年,诏书又至:授谏议大夫。这一次,李源没有推辞。

离寺那日,惠林寺的桃花正开。住持率众僧相送,李源回望寺门,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暮春,树下那个持弹弓的少年。一切从这里开始,又在这里告别。

长安的官邸清静,谏议大夫是个闲职。李源每日读书写字,偶尔与同僚谈诗论道。没有人知道,这位温和的老人心里装着一个跨越百年的秘密,一场人与非人的相遇,一个如期兑现的七年之约。

八十二岁那年初秋,李源病了。不重,只是日渐虚弱。他婉拒了太医的方子,只让仆人在院中摆张躺椅,每日看庭前落叶。

那日黄昏,夕阳如金。李源忽然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不是张圆,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武十三,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眉眼含笑。

“我来接先生了。”少年说。

李源笑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是约定,是重逢,是完整的圆。

他闭上眼睛,听见落叶的声音,轻而软,像故人的脚步声。

生命的相遇从非偶然,那些穿越身份与时间的约定,早在缘分初缔时便写下伏笔。李源与武十三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陪伴从不拘于形迹——它可以在树下一局棋、舟中一席话,也可以在七年等待、一生守候里。当你看淡表象的别离,便会发现,灵魂相认的人终会重逢,或在此生,或在彼岸。而人生最深的安然,莫过于看清命运轨迹后,依然能从容走好自己的每一步,信守每一个约。

4、 郑权

沧州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些。刺史府后院的海棠才冒出点点花苞,程执恭已对着案头堆积的公文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笔尖的墨干了又润,润了又干,最终在奏折上落下“程执恭”三个字时,他忽然觉得这名字陌生得很。

“使君。”门客李淳轻轻叩门而入,神色有些异样。

程执恭抬眼:“何事?”

李淳欲言又止,从袖中取出一卷素帛:“昨日……昨日下官做了个怪梦。”

烛火在春夜的风里摇曳。李淳说,他梦见自己站在沧州府衙门前,那方本该悬挂“沧州刺史府”匾额的地方,竟贴满了榜文。一张叠着一张,层层叠叠,诡异的是——每张榜文上都只有一个大字:

权。

“全是‘权’字?”程执恭搁下笔。

“千真万确。”李淳的声音有些发颤,“墨迹淋漓,像是刚刚写就。更奇的是,那些字……像是在动,像活物般在榜纸上游走。”

程执恭沉默良久。他是务实之人,素来不信这些玄虚之说。可李淳跟了他七年,从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一个梦而已。”他最终说。

可这个梦,竟在刺史府里悄悄传开了。

三日后,程执恭巡视河堤。春汛将至,民工们正加固堤岸。他指着一段新筑的堤坝问工头:“此段可能承当汛期?”

工头抹了把汗:“使君放心,用了新法,权且能抵……”

“权且?”程执恭皱眉。

那工头自知失言,慌忙改口:“定能抵挡!定能!”

回府路上,“权”字却如鬼魅般在程执恭心头盘桓。经过城隍庙时,他瞥见庙墙上的告示——某乡“权”绅捐资修路;茶肆里传来说书声,正讲到前朝“权”臣往事;就连街角孩童嬉戏的歌谣里,都隐约有“权衡轻重”的调子。

世间竟有这么多“权”。

当夜,程执恭难得地梦见了父亲。老人还是去世前的模样,在书房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写的正是“执恭”二字。“为官者,执事以恭。”父亲的声音在梦里格外清晰。

醒来时晨光微露。程执恭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七日后,送往长安的奏折里,多了一份不起眼的请求:“臣程执恭,请改名曰‘权’,以应天时,以正心意。”

消息传回时,府中哗然。

“使君何至于此?”李淳急得脸色发白,“不过一梦……”

“不全是因梦。”程执恭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那棵老槐树。新叶初生,嫩绿中带着鹅黄。“这些年,我执事以恭,却常感力不从心。或许……是该换个念头了。”

他想起去年水患时,自己谨小慎微,事事请示,延误了救灾时机;想起前年盐务案,因顾忌各方关系,未能秉公处置。一个“恭”字,成了枷锁。

“权者,衡也。”他轻声说,“不是专权弄权,而是权衡利弊,当断则断。”

改名的手续还未走完,长安的旨意却先到了。

那是个春雨绵绵的午后。传旨宦官的声音在府衙大堂回荡:“……调程执恭为陕州观察使,沧州刺史一职,由郑权接任。”

郑权。

满堂寂静中,程执恭忽然很想笑。他想起李淳梦中那些游走的“权”字,想起自己奏请改名的急切——原来命运早已写下答案,只是所有人都会错了意。

郑权到任那日,程执恭还在办理交接。新刺史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眉宇间有风霜痕迹。两人在府库清点文书时,郑权忽然问:“听闻程使君曾欲改名?”

“是。”程执恭坦然道,“想改作‘权’字。”

郑权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忽然笑了:“巧了。家父当年取名时曾说,‘权’字太重,怕我担不起。如今看来……”他没有说下去。

程执恭也笑了。阳光从库房的高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那些关于梦境、关于姓名、关于宿命的纠缠,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轻盈。

离任前夜,程执恭独自在府衙行走。每一处都有他七年的痕迹:那道门槛是他命人加高的,那面墙是他题的诗,那棵桃树是他亲手所植。而明天,这一切都将属于郑权。

李淳来送行时,仍耿耿于怀:“若使君不改名,是否……”

“是否就不会有郑权来接任?”程执恭摇头,“你梦中的‘权’字早已注定,只是我们皆以为是动词——掌权、弄权、争权。却忘了,它也可以是个姓氏,是个名字。”

他最后看了一眼刺史府的匾额。月光下,“沧州刺史府”五个字泛着清冷的光泽。而那个曾在梦中铺天盖地的“权”字,此刻正静静躺在长安吏部的名册上,落在新任刺史的印信上,成为另一个人一生的重量。

车马启程时,程执恭忽然明白:那个梦从来不是预言,而是一面镜子——照见的是每个人心中的执念。李淳看见的是神秘天意,他看见的是为官之道,而命运给出的答案,简单得近乎讽刺。

原来人生诸多计较,到头来不如一个巧合。

世间事,往往越是执着寻觅,越是南辕北辙。程执恭求一个“权”字,求的是为官的决断;命运却还他一个郑权,像是天地间一场淡淡的玩笑。其实人生诸多预兆,并非指引迷途的路标,而是映照内心的明镜——你心中有什么,便看见什么。那满墙的“权”字,有人见权势,有人见责任,有人见宿命,而最终尘埃落定时,不过是一个寻常姓氏,一段寻常交接。

或许真正的启示不在于梦应验了,而在于当梦境与现实交错时,我们终于懂得:不必过度解读命运的表象,只需踏实地走好当下的每一步。因为无论名字改或不改,沧州的春汛依旧会来,堤坝该筑还得筑。这才是比任何梦境都真实的重量。

5、樊阳源

元和年间的一个秋日,御史樊阳源奉诏入京。岐下的一班同僚在郊外漆方亭设宴为他饯行。亭外野菊初黄,渭水声里已带了三分寒意。

席间酒过三巡,监察御史陈庶握着酒杯,忽然长叹一声:“算来我在幕中已六七年了。”坐在他对面的独孤乾礼也摇头苦笑:“我又何尝不是?光阴如流水啊。”

亭子里一时静了下来。风穿过竹帘,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樊阳源慢慢放下酒盏,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说到淹滞沉浮,我倒想起自己一桩旧事来——或许人生出处,真有命数安排。”

他本名原叫源阳。中进士那年,长安西府有位故人捎来消息,说要替他谋个职位。那时他正闲居洛阳,算着八月赴任,日子倒也从容。

谁知七月里,在密县当县令的表兄突然派人来接,说有急事相商。源阳推脱不得,只得匆匆收拾行装上路。

那日黄昏行至永通门,眼见天色已晚,便找了处客舍歇脚。夜里辗转难眠,三更时分才朦胧睡去。

这一睡,竟做了一个极清晰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座高冢前。冢上立着个穿麻衣的人,衣袂飘飘,像是主持乡饮酒礼的贤达。那人左右各立两人,皆肃穆无声。荒草在风中起伏,月色苍白如纸。

麻衣人向他招手。

源阳心里莫名抗拒,站在原地不动。就在这时,左边一人从他面前登上冢去,右边一人紧随其后,接着左右四人都陆续上去了。冢上忽然空落落的,只剩下麻衣人还望着他。

就在这一瞬间,他改了主意——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该去。

他一步步走上高冢。待站定时,恰好凑足五人。这时才看清,麻衣人手中握着一卷文书,封皮上分明写着“河南府送举解”几个字。他瞥见第六个名字的位置,墨迹尚新。

正要细看,忽然一阵风吹来——

源阳惊醒过来,窗外鸡鸣正起。

“后来呢?”席间有人忍不住问。

樊阳源微微一笑:“后来我赶到密县,表兄其实并无要事,只是久别想见一面。我住到八月初返回洛阳,西府的职位却已另许他人。”

烛火噼啪一声。独孤乾礼追问:“那与梦何干?”

“莫急,”樊阳源啜了口酒,“次年春,我又得一荐举机会。送文书那日,河南府衙的堂吏当众唱名——唱到第六名时,忽然顿住了。”

满堂目光都聚在那吏员身上。只见他反复核对手中文书,迟疑道:“这名册上第六人……写的是樊阳源。”

满座哗然。源阳自己也怔住了——他本姓樊,可按习惯该称樊源阳才对。何来“阳源”之说?

那吏员擦擦汗,忙去后堂请示。半晌出来宣道:“名册既定,便是天意。从此便以阳源为名吧。”

故事讲到这里,漆方亭里静得能听见远处的渭水声。陈庶喃喃道:“所以你在梦中登冢为第五人,现实中便成了文书上的第六人?连名字都颠倒了……”

“正是。”樊阳源望向亭外苍茫暮色,“自那以后,我便以阳源为名。说来也怪,改名后仕途竟顺畅许多——今日得奉诏入京,或许冥冥中早有定数。”

独孤乾礼忽然举杯:“如此说来,那麻衣人岂非点化你的贵人?”

樊阳源却摇头:“我这些年常想,那梦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心镜。当初我若坚持不上那高冢,或许便看不见文书上的名字;若见不到那个名字,后来堂上也不会坦然接受天意弄人。”

他顿了顿,声音温厚起来:“命运或许真有一卷先写好的文书,但登不登那座冢,看不看那卷文,终究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像今夜与诸君别后,前路如何尚未可知——但正因未知,方值得一走。”

众人默然良久,忽然都举起了酒杯。

月色漫过漆方亭的飞檐。明日樊阳源便要西去长安,而席间诸人也将各赴前程。但此刻酒是温的,话是暖的,便觉人生漂泊也好,淹滞也罢,总有某个时刻,命运会给你一个登冢的机会。

至于登不登,上去后又看见什么——

那既要看文书上怎么写,也要看你心里怎么选。

人生常遇歧路,梦似幻而命似真。然纵有天数早定,登高望远的那一步,终究在自己脚下。每个转折处的选择,都在无声书写命运的后文——这或许便是“尽人事,听天命”最深的意味。

6、吴少诚

寒冬腊月,上蔡县外的苍山覆着薄雪。几个猎户踩着冻土钻进深山,呵出的白气瞬间凝在眉梢。他们在山中守了三天,终于在南坡的松林里围住了一头雄鹿。

那鹿角如枯枝般嶙峋,腹部却中了箭,挣扎着撞倒一片灌木。为首的猎户老张麻利地上前,按着祖辈传下的规矩,先取出鹿的腑脏摆在青石上——这是祭山神的礼数。

几人围着青石跪倒,念念有词。刚祭罢起身,正要分食鹿肉,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待吴尚书。”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是从岩缝里渗出来的。猎人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老张抬头四望,松林静悄悄的,连只鸟雀都没有。

“听……听错了吧?”年轻的黑娃挤出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没敢动那鹿肉。等了一炷香工夫,肚子里咕咕作响。老张咽了口唾沫:“许是风……”

话音未落,那声音又响起了,这回更近了些,仿佛就在耳边:

“尚书即到,何不且住。”

七八条汉子“扑通”全跪下了。黑娃牙齿打颤:“山神爷爷显灵了……”

日头渐渐西斜,林子里暗了下来。就在众人几乎要冻僵时,山道拐弯处晃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军汉打扮的汉子,衣衫褴褛,脚上的草鞋破得露出趾头。他背上挎着个瘪瘪的小包袱,走一步喘三喘,脸颊凹陷得能看见颧骨的形状。见林子里有人,他迟疑片刻,还是蹒跚着走过来,抱拳行了礼。

老张慌忙还礼,请他坐在倒木上歇脚。

“这位兄弟打哪儿来?”老张递过水囊。

那汉子接过,猛灌几口才道:“逃难的。”顿了顿,“姓吴,叫少诚。”

“吴”字一出,所有猎户的眼睛都瞪大了。老张手里的鹿腿“啪”地掉在雪地上。

黑娃结结巴巴:“您、您刚才说……姓什么?”

“吴啊。”吴少诚茫然地看着他们,“怎么了?”

老张突然跳起来,对着青石连磕三个头,转身一把拉住吴少诚:“吴……吴大人!请用饭!”说着就把最肥的鹿腿塞到他手里。

吴少诚被这阵势弄糊涂了。他确实是饿极了——逃亡这些天,野菜都难挖到。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接过鹿肉狼吞虎咽起来。

七八个猎人围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待吴少诚吃饱,老张才把空中传音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搓着手道:“小老儿斗胆……公他日富贵了,能否记着俺们几个?”

吴少诚听罢,愣了半天,忽然仰天大笑。

笑声惊起林间寒鸦。

“我?”他指着自己破旧的军服,“一个逃兵,能苟活性命已是万幸。将来若能回去戴罪立功,当个寻常卒子便是造化,哪来的富贵?”

他笑着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沫子,郑重地向猎人们行了一礼:“不过这顿饭的恩情,吴某记下了。”

说罢,转身又走进茫茫山道。破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猎人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说话。

黑娃小声问:“张叔,真会是那个‘吴尚书’?”

老张盯着那串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山神既然开了口……等着瞧吧。”

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上蔡县衙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高头大马的军官。为首的下马就问:“可还记得当年山中赠鹿的猎户?”

县令忙不迭找来老张一行人。众人跪在堂下,心里七上八下。

那军官却和颜悦色地扶起他们:“奉吴节度使之命,特来寻访故人。”

原来吴少诚当年归队后,屡立战功,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统领一方的节度使,兼职工部尚书——正是当年山中传音所说的“吴尚书”。

军官抬进几口大箱子,揭开一看,白花花的银子,亮闪闪的绸缎。

老张颤抖着手不敢接:“这、这怎么当得起……”

“吴大人说,”军官微笑道,“当年若不是那顿鹿肉,他未必能走出那座山。这是谢恩,也是践诺。”

消息传开,全县哗然。有人说山神有眼,有人说吴少诚命该富贵。只有老张几个时常聚在山脚下那棵老松旁,望着当年摆祭石的青石发呆。

他们偶尔会想:如果那天没听见声音,如果听见了却没理会,如果理会了却因吴少诚衣衫褴褛而赶他走……

每一个“如果”都通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可命运偏偏让他们听见了,等来了,留下了。

后来黑娃问老张:“张叔,您说到底是吴大人命中该做尚书,还是因为咱帮了他,他才成了尚书?”

老张抽着旱烟,半晌才说:

“山神给的是机缘,鹿肉给的是力气,走出大山、拼出血路的——终究是他自己。”

烟雾袅袅升起,散进苍山的雾气里。

就像多年前那个寒冬,有人饿着肚子走进深山,有人守着规矩祭拜山神,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把两段本不相干的人生轻轻系在一起——这大概就是命运最奇妙的笔法:它总在绝境处埋下伏笔,待岁月缓缓铺展,才让人惊觉,原来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善念,都是未来某场盛大的序章。

7、陈彦博

太学西斋的银杏叶黄了第三回的时候,陈彦博和谢楚都感到了肩上的重量。秋试将至,两人常在烛火下对坐温书,砚台里的墨结了冰,就呵口气化开。

这夜陈彦博温书至三更,恍惚间竟伏案睡去。梦里有条白玉阶,引着他往高处走。尽头是座巍峨殿堂,门楣上书“都堂”二字。殿内锦绣铺地,帷幔重重,正中设一紫檀长案,案上平铺着一卷文书,字字金光流转。

他拉住一个执事模样的青衫人:“这是在办什么典礼?”

青衫人低声道:“明年进士名录,要呈送上天司过目。”

陈彦博心头一跳,恳求道:“能容我一观么?”

正说话间,案旁转出一位紫衣官人,手持玉笏,仪态庄严。陈彦博慌忙行礼欲退,那紫衣人却温言道:“你既来了,便看看吧。”

他颤着手凑近。但见文卷上整整齐齐三十二个名字——第三个正是“陈彦博”。再细看,前两位都姓李,而平日里文章总压自己一头的谢楚,竟不在其中。

梦醒时,窗纸刚透出蟹壳青。陈彦博坐起身,掌心都是汗。他没敢告诉谢楚——既是怕梦不准徒惹笑话,更因那名额像从挚友那里偷来的一般,心中隐隐发虚。

秋试前最后一个月,太学里暗流涌动。这日午后,谢楚从外面回来,面色有些微妙。

“听说中书省那边……有人见到初拟的名册了。”谢楚说着,眼神飘向窗外。

陈彦博研墨的手一顿:“哦?可有消息?”

“只听说……”谢楚顿了顿,“有我。”

沉默在书斋里蔓延开来。墨锭在砚台上磨了一圈又一圈,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那……我呢?”陈彦博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

谢楚没有回答。

当夜陈彦博粒米未进。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他想起老家寡母日夜纺纱的背影,想起离乡时族长说“陈氏一门的文脉,就系在你身上了”,想起这三年来谢楚总把自己多领的膏火费分他一半……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谢楚端着碗热汤饼,见他满面泪痕,愣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谢楚放下碗,“一次得失,何至于此?”

陈彦博抬起泪眼,终于把那个压在心底的梦和盘托出。说完不敢看对方,只盯着烛泪一滴滴堆在烛台上。

谢楚静静地听完,良久,忽然笑了。

“我当是什么。”他拍了拍陈彦博的肩膀,“若梦是真,我该为你高兴;若梦是幻,你之才学又何曾在我之下?今年不中还有来年,难道你我之交,竟只系在一纸榜单上不成?”

这话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陈彦博心里那把锈锁。他接过汤饼,热气氤氲了眼眶。

放榜那日,春雪初霁。皇城外的粉墙前挤得水泄不通。陈彦博站在人群外沿,忽然不敢上前。

“去吧。”谢楚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该是你的,跑不掉。”

红纸黑字,密密麻麻。陈彦博从最后一名往前看,手心里攥出了汗。看到第二十七名时,他浑身一颤——那是谢楚的名字。

再往前,第二十四名、二十一名……终于,在第十三位,他看到了“陈彦博”三个字。而前两位,果然都姓李。

他猛地转身,想找谢楚,却见人潮外那袭青衫远远站着,正朝他微笑拱手。

后来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说起各自的异梦。有人梦笔生花,有人梦吞金鲤。问到陈彦博,他只说:“梦不过是个引子。”说罢望向席末——谢楚正举杯向他致意。

多年后陈彦博外放刺史,谢楚在京为官,书信从未断绝。有次陈彦博问及当年:“你早知自己榜上有名,却来宽慰我,那时真不介怀么?”

谢楚回信里写道:“梦示你三十二名,现实取三十五名;梦中无我,现实有我——可见命数尚留三分余地。这三分,或许就是为你我这般:信该信之人,做该做之事,余下的,交给天。”

信纸在烛火上渐渐卷曲。陈彦博忽然明白,当年那个梦真正的启示,从来不是名次先后,而是在他因得失而惶恐时,有人教会他比金榜题名更贵重的东西——那是在迷雾中依然选择相信的眼睛,是在得失间不曾动摇的扶持,是知道无论命运给出怎样的榜单,世间总有比榜单更值得紧握的温暖。

原来人生有些答案,早写在梦醒时分那碗热汤饼的白气里,写在放榜日人潮外那个微笑里,写在岁月长河中从未断绝的信笺里——它们比任何天官赐下的名录都更真实,更长久。

8、陆宾虞

宝历二年的春寒比往年都长。长安晋昌里的小院中,陆宾虞正将最后几卷书装入箱笼。窗外的榆钱才吐新绿,他却已无心欣赏——这是他在京城的第七个春天,也是第三次京兆试落第后的第一个春天。

“该回去了。”他对着满室寂寥轻声说。

就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僧衣的一角先探进来,接着是那张熟悉的脸——惟瑛法师站在门外,肩上还沾着柳絮。

“听说你要走?”惟瑛不请自入,目光扫过打包到一半的行李。

陆宾虞苦笑:“家中老母多病,我也……该认命了。”

惟瑛却不接话,只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在案几上轻轻一撒。铜钱转了几圈,倒扣在木纹里。老僧俯身细看良久,忽然抬眼:“再留一宿,明日再说。”

这一夜,陆宾虞辗转难眠。天蒙蒙亮时,惟瑛已经坐在院中石凳上,晨露打湿了僧鞋。

“你不必走。”老僧开门见山,“明年春闱,你必登科。”

陆宾虞怔住了,随即摇头:“法师莫要安慰我。我三赴京兆试,连个荐送名额都求不得,何况……”

“正因如此,”惟瑛打断他,“你的功名,非得京兆荐送不可。他人或可走别处门路,你却不能。”见陆宾虞仍是不信,老僧又说,“七月六日,若你吃到水族之物,便是吉兆——不但能得荐送,更可名列前茅。”

说罢,惟瑛起身合十,飘然而去。只留下陆宾虞站在晨光里,手中不知何时攥紧了一枚温热的铜钱。

他终究没有拆开全部行李。而是找出一张素笺,将“七月六日,食水族”七个字工工整整抄下,贴在窗前。从此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便是这行字。

日子在期盼与怀疑中缓缓流过。长安城入了夏,蝉鸣一天比一天聒噪。七月初,陆宾虞受托为一位郎官递送诗文,约定初六那日在靖恭北门相见。

那天一早便闷热难当。陆宾虞在城门下等了半个时辰,却见车马纷沓而来——原来今日有外藩使臣入朝,大小官员皆被召往宫城。他知道今日是见不到人了,只得折返回去。

路过从孙陆闻礼家时,已是汗透青衫。他想讨口水喝,便叩响了门环。

门开得很快。陆闻礼一脸惊喜:“叔公来得正好!晨起有客赠了两尾活鲤鱼,正要请您来尝鲜呢!”

陆宾虞脑中“嗡”的一声。他僵在门槛外,抬头望天——正是七月初六,午时刚过。

“鲤鱼……”他喃喃重复。

“是啊,难得这般肥美。”陆闻礼没察觉他的异样,兴冲冲引他进屋,“已让厨下做羹了,您最爱吃的莼菜鲤鱼羹!”

厨房里飘出蒸汽和鲜香。陆宾虞慢慢走到堂前,看见桌上那碗刚端上来的鱼羹,乳白的汤汁里浮着碧绿的莼菜,鱼肉如白玉般浸润其中。他忽然想起惟瑛撒铜钱时专注的侧脸,想起那七个字在窗纸上被朝阳映亮的样子。

“法师……”他低声念了一句,举起汤匙。

羹汤入口的瞬间,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满院槐叶哗哗作响。陆闻礼笑道:“这天总算凉快些了。”

陆宾虞却觉得有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漫向四肢百骸。他一口一口吃完那碗羹,放下碗时,手竟有些发抖。

三个月后,京兆府放荐送榜。陆宾虞挤在人群里,从最后一名往前看。当看到“陆宾虞”三字高居第三位时,他忽然想起那碗鲤鱼羹的滋味——鲜的、暖的,带着某种笃定的力量。

次年春闱放榜,他果然进士及第。琼林宴上,同年们说起各自际遇,有人感叹门路难通,有人庆幸贵人提携。轮到陆宾虞时,他沉吟良久,只说了句:“我曾吃过一碗很及时的鱼羹。”

后来他官至州刺史,有次重游长安,特意去寻惟瑛。老僧已云游去了,只在旧居留下张字条:“鱼自水中来,名从命里定。然无七载寒窗苦,纵有锦鳞亦难烹。”

陆宾虞握着字条在夕阳里站了很久。他终于明白,那碗鲤鱼羹从来不是天降的幸运,而是命运在恰当的时候,给了一个不曾放弃的人应有的答复——就像江水总会奔向该去的方向,而真正的关键,是你是否在渡口准备了船,是否在风雨中仍向对岸张望。

世间所有的机缘巧合,其实都是努力与坚持投在水面的倒影。当你埋头走了足够远的路,抬头时才会发现,天上那轮明月,早已为你照亮了整条江河。

9、王噰

元和五年的春夜,新科进士王噰在长安客舍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已是河南尹,端坐洛阳府衙正堂。晨光透过格窗,在青砖地上切出齐整的光斑。堂下左右各设一席,忽有两位客人同时来访——东席者紫袍玉带,西席者绯衣银冠,如同早约好一般。

绯衣客先开口,问得没头没尾:“仑邦如何处置?”

紫袍客答得干脆:“已决二十,递出界讫。”

话音落时,王噰惊醒过来。窗外更鼓正敲三更,烛火将尽。他怔怔坐了片刻,忽然披衣下床,在随身携带的告身文牒背面,用蝇头小楷仔细记下梦中每一个字,甚至标清了东西座位。

同窗笑他痴:“不过一梦,何须当真?”

王噰却摇头:“梦得太真切,像真发生过似的。”

那页纸随着他辗转各地,渐渐泛了黄。

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个春天,诏书真的下来了——王噰授河南尹,赴洛阳上任。

到任那日,府衙后园海棠开得正盛。王噰设宴款待故交,席间两人格外亲切:一位是现任洛阳令,一位是分司郎官,皆是旧识。酒过三巡,郎官忽然转向县令,随口问道:

“仑邦如何处置?”

县令笑着举杯:“已决二十,递出界了。”

“哐当”一声。

王噰手中的酒盏落在青石地上,碎成几瓣。他脸色霎时白了,霍然起身,连句解释都没有,径直向后堂走去。

席间霎时静了下来。郎官与县令面面相觑,县令不安地压低声音:“可是咱们说错了话?”

“不过是闲聊个案子……”郎官也困惑,“王大人这是?”

后堂书房里,王噰颤抖着手从箱底翻出那份旧文牒。泛黄的纸页上,二十年前的字迹依然清晰:

“东紫西绯……绯者问:仑邦如何处置?紫者答:已决二十,递出界讫。”

每一个字都对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着文牒回到园中。两位客人连忙起身告罪,王噰却将那张纸缓缓推至桌前。

二人俯身细看,越看越是惊异。郎官失声道:“这、这是我今早才问的话……”

“也是我今晨刚断的案。”县令接口,满脸难以置信,“可这墨迹,少说也有十几年了!”

王噰这才问起“仑邦”究竟是何事。原来所谓“仑邦”,并非人名,而是郎官家一个奴仆的诨号。此人盗取主家财物潜逃,今晨刚在城郊被抓,送来县衙。县令依律判了杖责二十,遣送出洛阳地界。

一切细节,与二十年前的梦严丝合缝。

宴席散后,王噰独坐书房。暮色透过窗纱,给那些旧书卷镀上金边。他再次展开那张纸,忽然想起当年记录时的心情——不是为求证预言,更像是敬畏冥冥中的某种提示。

门被轻轻叩响。老仆端茶进来,见他对着纸出神,忍不住道:“老爷真是心细如发。换作旁人,做梦便做梦,哪会记这么仔细?更不会一记二十年。”

王噰闻言怔住。

他忽然明白了:梦或许真是预兆,但让预兆成真的,是那个认真记录的自己,是那份二十年不忘的留心,更是这二十年间每一步踏实走过的路。若他当年中进士后便耽于享乐,或是在宦海沉浮中失了本心,即便到了河南尹的位置上,怕也早忘了这桩旧梦,更无缘见证这奇妙的应验。

窗外传来归鸟啼鸣。王噰轻轻收起文牒,将它放回箱中——这一次,不是为保存预言,而是为记住一个道理:命运给出的谜题,答案往往不在玄妙的预示里,而在人日复一日的认真与坚持中。

就像种子早在多年前埋下,但破土而出、开花结果的力量,始终来自泥土深处不曾停歇的生长。

人生常有似曾相识的瞬间,仿佛冥冥中早有安排。但真正让“安排”成为现实的,从来不是玄妙的预言,而是那些在平凡日子里依然认真记录、踏实前行的时刻。命运或许会投下一粒种子,但让种子发芽的,始终是我们自己深耕不辍的心田。

10、崔玄亮

元和十一年的御史台,廊下古柏投下的影子都是笔直的。监察御史崔玄亮走过青石道,袍角带起的风都带着肃杀。他是察院之长,科第出身,清流中的清流。

那日新晋的两位监察御史来报到——段文昌与崔植,俱非进士及第,走的恩荫门路。崔玄亮在堂上受礼时,只略抬了抬眼,连句勉励的话都省了。茶是冷的,座是偏的,话里话外透着疏离。

段文昌躬身时,瞥见自己靴尖上一点尘土;崔植奉文书时,察觉对方指尖根本不曾触碰。两人退出察院,在廊下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日秋风特别凉,吹得官袍紧贴在身上。

四年光阴如水。元和十五年正月,穆宗即位。二月杏花开时,两道任命震动了朝野:段文昌自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拜相,崔植自御史中丞拜相。紫袍玉带,同日入主中书省。

消息传到密州时,刺史崔玄亮正在批春耕的牒文。笔尖顿了顿,一滴墨在“农桑为本”的“本”字上洇开了。

三月他卸任返京,依例谒见宰相。中书省后堂,段文昌与崔植并坐。见他进来,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崔使君来了。”段文昌慢慢翻着手里的名册,指尖在某处轻轻一叩。

崔植接得自然:“听闻使君刚卸任,便在京中多方请托?”

崔玄亮心头一紧:“下官只是依例……”

“急着谋新缺?”段文昌截断他,抬眼笑了笑,“也是,正值盛年。”

话像软刀子,割得人生疼。崔玄亮退出时,脊背挺得笔直,手心却攥出了汗。

那日门下侍郎萧俛恰在隔壁,听得只言片语,过来询问。段文昌将当年察院旧事略提了提,末了道:“此人既热衷仕途,不妨让他闲上三五年,静静心。”

萧俛沉吟:“若如此,外放个闲职便是。”

谁都以为这事便定了。

谁知几日后,宣州急报:歙州刺史出缺。那日相印正轮在段文昌府中,吏房主事阳述捧着文书来请批。段文昌正会客,瞥见“歙州”二字——那是江南西道的偏远州郡,山重水复。他忽然想起崔玄亮那张永远端着的脸,笔尖一顿,竟朱批了“崔玄亮”三字。

批完继续谈笑,转眼便忘了。

次日朝罢,中书省吏房将任命牒文呈上。段文昌展开一看,勃然变色:“崔玄亮?!谁的主意!”

阳述战战兢兢:“是、是相公昨日亲批……”

“胡说!”段文昌拍案而起,“必是这厮行贿!或是你等收了钱!”

满堂鸦雀无声。崔植闻声过来,看了眼牒文,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确是你昨日批的……歙州急报,你当时正与张尚书说话。”

段文昌怔住了。他夺过牒文细看,那朱批字迹千真万确是自己手笔。一刹那,四年前察院里那杯冷茶、那道疏离的目光,还有昨日批文时心头那点说不清的快意,全都涌了上来。

原来不是忘了,是不愿记得自己也会做这等事。

牒文终是发了出去。崔玄亮接到任命时,正在京郊赁居的小院里收拾书箱。暮春的柳絮飞进窗来,落在委任状上。他拈起柳絮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离京那日,灞桥烟雨迷蒙。几个故交来送,欲言又止。崔玄亮反倒坦然:“歙州有新茶,异日请诸君尝。”

船入江南,山势渐峻。到了歙州地界,但见群峰如黛,练水如带。府衙简陋,后园却有一株老梅,斜出墙外。崔玄亮安置罢,第一件事便是让人移来几块青石,摆在梅树下。

自此他日出理政,黄昏便在石上烹茶。州务清简,多是劝农桑、修水利的琐事。有时深夜批完公文,推窗见月出东山,忽然想起长安那些明争暗斗,竟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次年春,段文昌偶翻旧牒,又见那纸任命。他沉默良久,问幕僚:“崔玄亮在歙州如何?”

“颇有政声,百姓为其立了生祠。”

段文昌“哦”了一声,摆摆手。幕僚退下后,他独自在灯下坐了很久。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进御史台那天,廊外的古柏也是这么苍翠。如果那时那杯茶是热的,如果那句勉励的话说了,今日的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歙州的梅树第三次开花时,崔玄亮收到了段文昌病逝的消息。他放下邸报,走到院中。春雪初霁,梅花瓣上的积雪正一点点融化,露出底下嫣红的颜色。

他忽然明白,当年那纸调令看似贬谪,实则给了他最需要的山水与清明。而那位执笔的故人,却永远困在了长安的繁华与恩怨里。

原来世间得失,从来不是眼前所见那般简单。有时你以为失去了九重宫阙,却得到了万里江山;有时你以为报复了昔日轻慢,却囚禁了自己的余生。

就像这梅花,愈是经霜雪,愈是透骨香——命运给的每种境遇,都暗藏着意想不到的成全,只看你能否在尘埃落定后,品出那份深意。

11、韦贯之

长安的春总是来得迟迟,柳絮飘飞时,仍带着去岁的寒。韦贯之走出县尉府衙,青袍已被岁月洗得泛白。他抬头望了望宫城方向——那里,有他同年及第的武元衡,如今已是门下侍郎,天子近臣。

风吹过街角,卷起尘土。韦贯之掸了掸衣襟,想起贞元年间放榜那日。他与武元衡并肩站在皇榜前,名字上下相邻,两人相视一笑,拱手互道“同年”。那时春风得意,以为前程似锦,如同这长安城的朱雀大街,笔直通向辉煌处。

可仕途终究不是皇城大道。

“韦兄。”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韦贯之转身,见武元衡一身紫袍立于车驾旁,神情复杂。数月前,武元衡举荐他任万年县丞——虽是升迁,却与武元衡的显赫相去甚远。

“过堂日定在明日。”武元衡走近,压低了声音,“有些话……明日不便说。”

韦贯之只是拱手,没有说话。

次日,尚书省过堂,新任官员依次拜谒。轮到韦贯之时,满堂朱紫,武元衡端坐上位。按制,韦贯之躬身行礼,武元衡受礼。

可就在这时,武元衡忽然起身离座,走到韦贯之面前,深深一揖。

满堂愕然。

“我与先辈同年及第,”武元衡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今元衡侥幸得遇圣恩,居于此位。而先辈仍困于尘土——这是元衡之过。”

韦贯之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紫袍玉带的童年,又看看自己洗旧的青袍,喉头忽然哽住。那些年寒窗共读的夜晚,那些放榜时的狂喜,那些初入仕途的壮志……一幕幕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武元衡的眼圈也红了,却仍保持着礼节:“望先辈勿怪。”

韦贯之深深还礼,转身退出大堂时,肩膀微微颤抖。阳光刺眼,他抬手遮面,泪水却从指缝间渗出。那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悲欣交集——为这宦海沉浮,也为这份在权势场上难得未凉的情义。

此后数月,韦贯之在万年县丞任上勤勉如初。他审理积案,巡查农桑,将一个小小的县丞之职做得有声有色。偶尔有同僚为他鸣不平,他只是笑笑:“官职不论大小,只在尽责。”

夏去秋来,一纸调令送至县衙:韦贯之除补阙,入谏院。

那日,武元衡已奉旨出镇西川。离京前,他特意绕道万年县衙,两人在简陋的后堂对坐饮茶。

“此去蜀道艰难,”韦贯之斟茶,“元衡兄保重。”

武元衡接过茶盏,忽然道:“那年过堂之日,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不,你不全知道。”武元衡望向窗外,“我常想,若当年是你居高位,我处下僚,你可会如我一般愧疚?”

韦贯之沉吟片刻:“或许不会当众表露,但心中必不安宁。”

两人相视而笑。茶烟袅袅,时光仿佛回到贞元年间,两个年轻进士在长安酒肆中畅谈抱负,不知前路几何。

三年后,蜀中治理大见成效,武元衡奉召回朝,拜相之日,恰是韦贯之升任中书舍人之时。宣制官在朝堂上依次唱名,两个名字时隔多年再次并列于圣旨之上。

散朝后,两人并肩走出大明宫。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紫一绯,却并行无间。

“还记得当年皇榜下的誓言吗?”武元衡忽然问。

韦贯之点头:“‘不负同年之谊’。”

“我做到了吗?”

韦贯之停下脚步,郑重拱手:“元衡兄不仅做到了,更让贯之明白——真正的同年之谊,不在同享荣华,而在风雨途中互不相忘。”

长安城的暮鼓响起,声声回荡在街巷间。两个身影渐渐远去,融入这座见证无数起落的皇城。

世间际遇如潮汐,起落无常。有人早达,有人晚成,本是寻常事。难得的是身居高位者不忘故旧,困遁尘土者不失其志。真正的仕途知己,从不以官阶论情义深浅,而是在长久的岁月里,始终记得最初并肩时的模样——那时春风得意,眼中尽是江山与理想,尚未被紫袍青衫分出高低。

宦海浮沉终会过去,唯有那份在过堂之日当众落泪的真诚,和此后各自尽责、彼此不忘的坚守,才会在史册的尘埃中,闪烁出人性最温润的光泽。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喜欢太平广记白话故事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太平广记白话故事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存书签
站内强推商夏全文免费偷渡到仙界的炼丹师大道韶华医道风云志点阴灯医武兵王陆轩大符篆师林云嫣徐简小说全本免费阅读旷世风云录无限末日:我靠空间囤货虐渣抗战:火力不足恐惧症的我没救了诸天:从被强制绑定开始叶辰夏若雪孙怡以和为贵我在古代逃荒路上如鱼得水邪皇:罪恶无间召唤群雄:铁血帝王龙鳞剑皇猫与少女的神话大系快穿之不当炮灰
经典收藏长生从石塔开始不可名状的大航海洪荒:吾乃大道之祖程序员修炼之路千金许诺小作精她是人间黑月光且惜佳人深情待之玄门败家子超神打卡斗罗大陆之缘定今生我的性别是假的重生原始异界爱你是我最美的遇见创世修罗重生年代小福妻火辣辣法通百家,独尊儒术迷离在港岛世界穿越到原始部落当祭司凡骨修仙玄幻:手握亿点大招,开局即巅峰
最近更新家破人亡?我靠忽悠圣骑士起家剑镇诸天,独断万古恶魔合伙人第九境之星穹炼器师陨仙大陆:冰刑仙子修仙录穿越灵术世界,开局琦玉体质那些年,在修仙界听来的八卦九霄大天帝小师妹她又又又晕了星辰弑神:万古星辰,皆为我刃转生吸血鬼:从建造幻想城开始烬雪照天墟重生末世:开局武道无敌玄纪周天论百世恶人如何洗刷百世恶业这个好人杀伐果断断桥剑综武世界牛马行万族纪元:从觉醒废柴系统开始魂穿异界,忽悠天命之子当老六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 富家尔尔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txt下载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最新章节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全文阅读 - 好看的玄幻魔法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