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将那杯温热的米酒搁在露台栏杆上，夜风一吹，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在他指尖留下一抹凉意。他没有回头，径直下了楼，打车赶往比赛场馆。
后台已经乱成一锅粥。工作人员来回奔忙，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宋小满独自坐在角落的小凳上，低头仔细检查着自己的刀具。她今天穿了件素雅的旗袍，袖口卷到手肘处，纤细的手腕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血管。面前摆着一根白萝卜，干净得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似的。
你来了。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声音很轻。
陈砚舟站在她身旁，没有多言。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但她不说，他就不问。
外面的广播响起，主持人开始介绍评委入场。五位西装笔挺的评委走上台，个个面无表情。中间那位法国人名叫马塞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子高高扬起。他接过话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期待看到真正的创新，而不是对传统的简单复制。
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
宋小满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陈砚舟弯下腰，拾起她掉在地上的柳叶刀，轻轻放回刀鞘中。别听他的。他说，你做菜不是给他们看的。
她点了点头。
音乐声起，比赛正式开始。选手们纷纷动手，切菜声、炒锅声交织成一片。宋小满拿起那根白萝卜，深吸一口气，刀尖稳稳落下。
她的动作很快，却又不显急躁。一层层削下去，仿佛在剥开时光的外衣。先是婴儿的脸蛋，圆润的额头，微微上扬的嘴角，藏在萝卜的最中心。然后是细密的皱纹，从眼角开始蔓延，爬过脸颊，绕过下巴，如同岁月亲手镌刻的印记。
台下的摄像机围拢过来，镜头贴得很近。有人低声议论：这算是雕刻吧？也能算厨艺吗？
另一个声音接道：我看着像西方行为艺术，中国菜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马塞尔冷笑一声，对身旁的评委说：这根本不是烹饪，是表演。我们不是来看木雕展览的。
这话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全场。
宋小满的手停顿了一秒。
陈砚舟转身走进备餐区。
他打开保温桶，里面是宋小满昨天熬好的汤。猪骨炖了整整三个小时，汤色乳白，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她加入了干虾皮、糖、醋和葱花，味道闻起来普普通通，可正是这种普通，让人想起小时候发烧时，母亲端来的那碗热汤。
他端着汤走出来，没有人阻拦。径直走到舞台中央，将汤放在展示台上。
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马塞尔皱起眉头：你是谁？这不是你的比赛。
我是她的师父。陈砚舟说，也是喝她的汤长大的人。
他掀开锅盖，热气升腾而起，香味缓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前排一位年长的日本评委忽然坐直了身体。
你们说这不是中餐？陈砚舟直视着马塞尔，可中国孩子的童年，就是从这样一碗萝卜汤开始的。
酸是委屈时偷偷咽下的眼泪。
甜是考满分换来的糖果。
苦是挨骂后躲在厨房喝的冷汤。
辣是摔跤了也不让哭的倔强。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抬高，却更加沉重。
她刻的不是萝卜，是千万人共有的面孔。
台下鸦雀无声。
马塞尔还想开口，但他旁边的德国女评委抬手制止了他。她紧盯着那碗汤，眼眶微微泛红。
我的丈夫去年去世了。她说，临走前的最后一顿饭，是我煮的萝卜汤。他喝了两碗，说就像小时候的味道。
她站起身，走到台前，深深鞠了一躬。
掌声从她身后响起。
先是零星几下，接着越来越多。观众席上，直播屏幕前，弹幕瞬间炸开了锅。
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文化输出。
一口萝卜尝尽一生滋味。
原来最厉害的刀工，不在手上，而在心里。
宋小满低着头，手指紧紧握住刀柄。她没有哭，但鼻尖微微发红。
马塞尔站起身，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摘下眼镜，轻轻擦拭镜片。
重新坐下时，他的手有些颤抖。
比赛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经悄然改变。其他选手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仿佛生怕打破这份宁静。评委们不再交头接耳，而是专注地观察着宋小满的作品。
那根萝卜静静立在展示台上，灯光照亮它层层叠叠的纹路。近看是刀痕，远看却是人生。
中场休息时，陈砚舟回到后台。宋小满正在洗手，水龙头哗哗作响。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
我做到了。她说。
他点头，你一直都能做到。
她浅浅一笑，眼睛却亮了起来。
下一环节是试菜。评委需要品尝所有作品并打分。轮到宋小满时，她端出一小碗汤，还有一片薄如蝉翼的萝卜雕。
马塞尔第一个品尝。他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眉头先是皱起，又喝了一口，这次停顿了很久。
这汤……他低声说，没有使用高级食材。
陈砚舟站在一旁，有记忆。
马塞尔没有反驳。他夹起那片萝卜雕，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嚼着嚼着，他放下筷子，掏出一张纸巾，轻轻擦了擦眼角。
打分环节开始。
分数一个个报出。德国女评委打了满分。日本评委也打了满分。第三位、第四位，都是九点八以上。
轮到马塞尔。
他拿起笔，在评分表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站起身，走向展示台。
全场再次安静下来。
他站定，看着宋小满，用中文说：对不起。
没有人预料到这句话。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
我以为创新必须是新的形状、新的技法、新的概念。
但我错了。
真正的创新，是让人在最普通的东西里，看见自己的一生。
他将评分表翻过来。上面写着：10.0。
全场观众起立鼓掌。
闪光灯连成一片。直播信号传到国外，社交平台瞬间刷屏。照片中，那根萝卜被放大，婴儿的笑脸在中心，皱纹环绕四周，配文只有简单一句：这就是中国。
比赛结束，主持人宣布结果。宋小满获得了特别文化贡献奖。她走上台，接过奖杯时，手还在微微发抖。
陈砚舟站在台下，抬头望着她。
她低头看向他，忽然将奖杯举高，朝他轻轻晃了晃。
他笑了。
颁奖典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工作人员开始收拾设备，评委陆续离场。马塞尔走到后台，找到了陈砚舟。
我能带走一点东西吗？他问，不是奖杯，也不是照片。我想带走这碗汤的做法。
陈砚舟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上面是手写的配方：萝卜一块，猪骨半斤，干虾皮五克，糖一勺，醋半勺，葱花少许。火候三小时，心意无限。
马塞尔将纸条仔细折好，放进西装内袋。
谢谢。他说，我会回去做给女儿喝。
陈砚舟点了点头。
场馆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舞台中央那根萝卜，还静静立在展示台上。灯光照着它，影子在台上拉得很长。
宋小满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
明天我还要练刀。她说。
练吧。陈砚舟说，反正锅灶一直开着。
她微微一笑，转身开始收拾工具。旗袍袖口沾了些水渍，她却没有在意。
陈砚舟提起保温桶，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手机响了。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一条新消息：
陈老板，关于早餐工程的事，我们得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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