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庄观深处，殿堂古朴，却非寻常金碧辉煌。这里，没有多余的雕饰，只有一方方厚重的石桌，几盏幽亮的油灯，以及，弥漫在空气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泥土的芬芳。
孙悟空，随意寻了个蒲团，盘腿坐下。那根混沌擎天棒，就那么往旁边一靠，无声无息，却又自有一股子镇压乾坤的威势。
镇元子，在他对面，也坐了。他那张清癯的脸上，此刻，笑意盈盈，没了半分仙家高人的架子。
清风明月，两个小道童，恭敬奉上新茶，悄然退去。孔宣，则寻了个角落，默默盘坐，凤目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内，静了。
这份静，并非死寂。
是道与道，即将碰撞前的，蓄势。
“道友，”镇元子轻抚长须，声音温和，带着股子泥土的厚重，“贫道这地仙之道，掌管洪荒地脉，滋养万物生灵。说来，是个肥差。”他微微一笑，眼底却藏着一丝无奈。
孙悟空端起茶盏，闻了闻，没喝。他咧嘴，那笑，带着几分不屑，又带着几分了然。
“肥差？”他嗤笑一声，嗓音沙哑，“我看，是个苦差。管着这方天地，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生老病死，轮回往复。”
他顿了顿，灰眸扫过殿堂，仿佛穿透了万寿山，看到了洪荒大地深处，那无数的脉络。
“责任重大，如履薄冰。哪似俺老孙，逍遥自在，一根棒子，纵横天地。”
镇元子闻言，苦笑更甚。这猴子，一语道破天机。
他这“地仙之祖”的名头，听着风光，实则，是被这洪荒大地，牢牢地，困住了。
他，是这大地的守护者，也是这大地的囚徒。
“大圣所言极是。”镇元子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孙悟空身上，透着股子探究，“贫道观大圣之混沌道果，包罗万象，生灭随心。不知，从大圣眼中，这洪荒地脉，又该作何解？”
他问得直接，带着股子求道的急切。那九颗人参果，那缕先天庚金本源，他都收了。这因果，他背了。如今，只求这猴子，能点拨他一二。
孙悟空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这老好人，倒是实诚。
“解？”他将茶盏放下，发出轻轻一声脆响，“没什么好解的。”
他抬手，随意一指。
“地脉者，不过是这方天地，自混沌中诞生时，那‘力’与‘土’，交织而成的，几道，粗糙的，脉络罢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像一道惊雷，劈在镇元子心头。粗糙？他镇守亿万载的地脉，竟被这猴子说成粗糙？
“这方天地，生来有缺。”孙悟空继续道，灰眸深邃，仿佛能回溯到盘古开天辟地之前，“混沌初开，那‘土’之魔神，与盘古一战，身死道消。其本源，散落天地，化为洪荒大地。”
“可那‘土’，终究，是残缺的。”他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缺了那，混沌的‘力’，去梳理，去重塑，去让它，真正地，活过来。”
他指了指脚下。
“你这万寿山，人参果树，得天独厚，乃是洪荒有名的灵根。可它，也只是，在‘活’罢了。从未，真正的，‘生’。”
“生？”镇元子身形微震，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他地仙之道，自诩掌管生机，可这猴子，却说他从未“生”过？
孙悟空收回手指，重新靠在蒲团上，姿态慵懒。
“生者，在于变。”他懒洋洋道，“万物生灭，周而复始。你这地脉，虽有生机，却困于‘定’。它流动，却不够活泼。它孕育，却不够勃发。”
“你那人参果树，得了俺那缕金气，金木交泰，阴阳互济。那是‘变’，是‘活’。”
他咧嘴一笑，那笑，带着股子看透世情的狡黠。
“你这地仙之道，困在这‘定’里，停滞了不知多少纪元，不是没有道理。”
镇元子身躯一颤，如遭雷击。这猴子，几句话，便将他亿万载的修行困境，剖析得，淋漓尽致。
他一直追求的，是“稳”。地脉之稳，万物之稳。可这“稳”，却成了，他道途上，最大的桎梏。
他看着孙悟空，眼中再无一丝疑惑，只剩下，纯粹的，求道者的，狂热。
“敢问大圣，”镇元子躬身，态度谦卑，“如何才能，破这‘定’，而入‘变’？”
孙悟空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玩味。
“破？”他轻嗤一声，“俺老孙的道，是破。可你这地仙之道，要的，不是破。”
他顿了顿，灰眸微转，望向殿堂深处。
“要的，是重塑。是梳理。是让这洪荒大地，那残缺的‘土’，重新，拥有‘力’。”
“重塑？梳理？”镇元子喃喃自语，陷入沉思。他一直以来，只是“镇压”地脉，却从未想过“重塑”。
“你这万寿山，”孙悟空忽然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跳跃，“地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与混沌时期，那‘土’之魔神相关的，微弱气息。”
他眯了眯眼，灰眸深邃，仿佛穿透了万丈岩层，看到了那遥远的，混沌深处。
“那气息，很淡，很弱。可它，却是这方大地，最根本的，本源。”
镇元子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闪。他镇守万寿山亿万载，从未察觉到这等异样。这猴子，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若能引出那缕本源，”孙悟空继续道，语气里，带着股子漫不经心，却又仿佛在说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你之地仙之道，去承载，去融合。”
他嘿嘿一笑，那笑，带着股子野性，又透着几分蛊惑。
“你这地仙之道，或许，便能，真正地，活过来。”
“活过来？”镇元子心头狂跳，他能感觉到，这猴子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那，早已停滞的道心之上，砸出了，一道，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裂缝。
他想起了那缕先天庚金本源，想起了那颗正在蜕变的人参果树。
他明白了。
这猴子，给他的，不是偿还因果的“果钱”。
是，一条，全新的，通往大道的……“路”！
镇元子缓缓起身，朝着孙悟空，再次，深深一躬。
这一次，他眼中，再无一丝疑惑，只剩下，纯粹的，狂热的，感激。
“多谢大圣点拨！”他声音颤抖，带着股子抑制不住的激动，“贫道，豁然开朗！”
孙悟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他拿起茶盏，这次，轻轻抿了一口。
“这茶，不错。”他咂了咂嘴，那笑，带着股子满意，“就是，还缺点什么。”
他那双灰眸，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里，那只，早已被他这番论道，震得心神激荡，凤躯微颤的孔宣。
孔宣猛地抬眸，与孙悟空那双玩味的灰眸，对视一瞬。
他能感觉到，那猴子眼里，分明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
“道友，”孙悟空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股子漫不经心，却又仿佛，早已看穿了孔宣所有心思，“你那五行之道，困于‘相生相克’，也困于‘平衡’。”
他顿了顿，那笑，更浓了，也更……危险了。
“这地底深处，那缕魔神本源，或许，对你来说，也是一场，不错的……”
“机缘。”
孔宣身躯一震，凤目圆睁。机缘？这猴子，竟想让他去融合那魔神本源？
他想拒绝。可他那，早已达到了瓶颈的五行之道，却在无声地，咆哮。
那咆哮里，充满了对突破的渴望，对未知的向往，对那，更高境界的，纯粹的……追逐！
镇元子也看向孔宣，眼中带着几分了然。这猴子，果真是一块，最好的磨刀石。
“走吧。”孙悟空起身，那根混沌擎天棒，也随之，轻轻一颤。
他那张沾染着魔血的脸上，笑容灿烂，带着股子野性，又透着几分期待。
“去看看，这洪荒大地，究竟，藏了些什么，有趣的……色彩。”
他，大步流星，朝着殿堂深处，那地底的方向，走了过去。
镇元子，紧随其后，眼中，狂热的光芒，越发炽盛。
孔宣，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起身，跟了上去。他知道，跟着这只猴子，这洪荒，绝不会无聊。
而且，他，也想看看。
这洪荒大地，那深处，究竟，藏着些什么。
又或许，那，更高的“道”，就在，那最深处。
五庄观，再次陷入沉寂。
唯有那方古朴殿堂深处，隐约传来，几声，沉闷的，仿佛大地心跳般的……闷响。
那闷响里，藏着，一场，全新的，“道”的，开端。
也藏着，一场，早已注定了的，更深层次的……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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