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茹在晨光微熹中悄然离开了罗山,如同她来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但她在路远心中点燃的那团理解和慰藉的火焰,却并未完全熄灭,反而在他疲惫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一抹短暂却真实的暖色。
然而,现实并不允许他沉浸在这份短暂的温存中。“幸福里”事故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废墟的清理、遇难者家属的最终安抚、数千受灾群众的永久安置方案、以及事故暴露出的城市安全管理体系的全面重构……每一项工作都千头万绪,压在路远和新组建的班子肩上。
路远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投入到了更加繁重的工作中。他不仅要处理宏观的决策,更坚持深入到最基层、最困难的一线。他需要重建民众对政府的信任,也需要用这种近乎自虐般的工作方式,来冲淡内心那复杂难言的情感纠葛和道德负累。
这天,路远带领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前往罗山市下辖的山区县——平江县,视察一处因近期持续暴雨而出现严重山体滑坡隐患的村庄。受灾的陈家坳村,大部分村民已经被提前转移,但仍有几户住在最偏僻山坳里的老人,因故土难离或行动不便,迟迟不肯撤离。
当地干部和救援人员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但效果甚微。雨势虽暂时减小,但山体经过长时间浸泡,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发生二次滑坡。
路远抵达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僵持的局面。浑浊的泥水从山坡上汩汩流下,远处山体上巨大的裂缝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潮湿的腐烂气息。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固执地守在自己破旧的土屋前,任凭村干部磨破嘴皮,只是摇头。
“书记,太危险了!专家说这里随时可能塌方!不能再等了,实在不行,只能强行架走了!”平江县的领导焦急地汇报。
路远望着那几间摇摇欲坠的房屋,又看了看远处那狰狞的山体裂缝,眉头紧锁。强行架走,是最快的方法,但势必会激化矛盾,甚至可能造成意外伤害,对政府的形象更是二次打击。
他没有立刻下令,而是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亲自走向那几户人家。随行人员想阻拦,却被他挥手制止。
他蹲在一位耳背的老太太面前,提高音量,耐心地解释着危险,承诺政府会妥善安置他们,等危险过去,还会帮助他们重建家园。或许是路远诚恳的态度和市委书记的身份起了作用,几位老人的态度有所松动,但仍在犹豫。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轰鸣声隐隐传来!远处山坡上的树木开始不自然地摇晃,碎石和泥土簌簌滚落!
“不好!要滑坡了!快撤!”现场负责监测的地质专家声嘶力竭地大喊。
人群瞬间大乱!救援人员拉着已经同意撤离的老人拼命往外跑。但那几户最偏远的房子里,还有两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和一个留下来照顾他们的中年汉子没有出来!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瘫在屋里动弹不得!
“书记!快走!来不及了!”赵干和几个警卫人员死死拉住路远,要把他拖离危险区域。
路远猛地甩开他们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间即将被吞没的房屋,里面隐约传来惊恐的呼救声。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不是政治前途,不是个人安危,而是“幸福里”废墟下那些被掩埋的生命,是那对至死守护孩子的母女,是金茹说的“对得起几百万老百姓”!
“救人!”路远只吼出两个字,便像一头矫健的豹子,猛地朝着那最危险的房屋冲了过去!他的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书记!!!”赵干的魂都快吓飞了,也顾不上许多,带着两名警卫拼命追了上去。
泥石流的前锋已经开始倾泻,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石块、断木,如同咆哮的巨兽,从山坡上猛扑下来!
路远第一个冲进屋里,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恐惧的气息。他二话不说,背起那个瘫软在地、最瘦弱的老太太就往外冲!赵干和警卫也冲了进来,背起另外两人。
“快!快跑!”路远嘶吼着,背着老人,在没膝的泥浆和不断滚落的小石块中奋力奔跑。泥浆灌进了他的雨靴,碎石砸在他的背上,他浑然不觉,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
就在他们刚刚冲出房屋不到十米,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几间土屋瞬间被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彻底吞没、推平!巨大的气浪和飞溅的泥浆将跑在最后面的路远和赵干等人狠狠地扑倒在地!
路远在倒地的一瞬间,死死护住了背上的老人,自己的后背和左臂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剧痛瞬间传来,让他眼前一黑。
后续的救援人员蜂拥而上,将他们从泥浆里拖了出来。两位老人和那个中年汉子惊魂未定,但除了擦伤,并无大碍。路远被扶起来时,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垂着,额头上也磕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混合着泥水往下淌,后背的衣服被岩石划破,血迹斑斑。
“书记!您怎么样?”赵干不顾自己满身泥泞,焦急地问道。
路远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被救出的三人,确认他们都安全后,才嘶哑着说:“我没事……快,检查其他人,确保全部撤离!”
这一幕,被随行的媒体记者和许多村民用手机清晰地记录了下来。市委书记不顾个人安危,冒死冲入即将被泥石流吞噬的房屋,救出被困群众,自己却光荣负伤……这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画面和事迹,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罗山,也传到了省城。
舆论瞬间反转!之前因为“幸福里”事故和吴大勇丑闻而对罗山官场、对路远产生的质疑和批评声,被这股汹涌的正面舆情所淹没。网络上充满了对路远“舍身为民”、“好书记”的赞誉,市民们自发组织前往医院探望、送花,各级媒体争相报道,将路远塑造成了新时代领导干部的楷模。
路远因左臂骨折和背部多处挫伤,被送进了罗山市人民医院 VIp 病房。鲜花和慰问品堆满了房间,络绎不绝的探望者让他应接不暇。
第三天,一个重量级的探望者到来——省长周维华。
周维华没有带大批随从,只带了秘书和警卫,轻车简从。他走进病房时,路远正半靠在床上,左臂打着石膏,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
“维华省长,您怎么亲自来了?我这只是小伤,劳您挂念了。”路远想要起身,被周维华快步上前按住。
“别动,好好躺着。”周维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温和地打量着路远,“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小伤。你这次的表现,我都听说了,也看到了报道。危急关头,不顾个人安危,冲锋在前,救民于危难,很好!体现了一名共产党员、一名高级领导干部应有的担当和本色!省委对你的英勇行为,是高度肯定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当时情况紧急,没想那么多。”路远谦逊道。
“没想那么多,恰恰说明这种为民服务的意识已经融入了你的本能。”周维华赞赏地点点头,话锋却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有些深沉,“路远啊,这次‘幸福里’事故,还有后续的一系列风波,你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也受了些委屈,这些,省委也是知道的。”
路远心中一动,知道真正的谈话要开始了。
“有些话,本来不该在医院里说,但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也想跟你交交心。”周维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你在罗山干得不错,有魄力,有能力,也有手腕。这次危机处理,虽然有波折,但总体上展现了你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像你这样年富力强、又有实干精神的干部,是应该被放到更重要的岗位上,承担更大责任的。”
路远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但是,”周维华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有时候,一个干部能不能走得更远,不仅仅看能力,还要看有没有人支持,有没有一个好的‘环境’。路远,你觉得,在清江,你的‘环境’怎么样?”
这个问题很尖锐。路远谨慎地回答:“我一直铭记组织和领导的培养,在省委的领导下开展工作。苏铭书记和维华省长您,都给予了我很大的支持和信任。”
周维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苏铭书记嘛……他自然是有他的考量的。不过,我听说,苏书记对你……好像并不是特别满意?尤其是前一段时间,省里对罗山的调查,力度可是不小啊。当然,公事公办,可以理解。但有些风声,难免让人多想。”
他顿了顿,观察着路远的表情,缓缓说道:“我还听说,苏书记的女儿,那位苏晚晴记者,之前好像跟你……走得比较近?当然,这都是传闻,我是不信的。年轻人互相欣赏很正常。不过,苏书记爱女心切,加上一些别的原因,对你有些看法,也不是不可能。”
路远的心沉了下去。周维华果然知道了苏晚晴的事,而且将其与苏铭可能的“不满”联系了起来。他这是暗示,苏铭因为女儿的事,在打压他路远?
“维华省长,我和苏晚晴记者只是正常工作接触,绝无任何逾越之处。苏书记是明事理的领导,我相信他不会因私废公。”路远必须澄清这一点,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话有多苍白。
“我相信你。”周维华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更加诚恳,“所以我才说,你受委屈了。路远啊,在官场上,有时候不是你没做错,就不会有事。风向很重要,跟对人,也很重要。”
他直视着路远,终于抛出了真正的橄榄枝:“我很快就要在省政府这边,推动几个关乎全省未来发展的大战略,特别是在产业升级和区域协调方面,需要得力干将。我很欣赏你的能力和胆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省委建议,让你在合适的时候,到省里来,担任更重要的职务,我们一起,为清江的未来打拼。”
“苏铭书记那边,你不用担心。”周维华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有些局面,是需要力量来平衡的。你来了,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这是赤裸裸的拉拢!周维华这是明确表示,要路远加入他的阵营,成为他与苏铭书记博弈的筹码和助力!他将路远面临的困境,归因于苏铭的“不满”和“打压”,并许诺给予更高的平台和“保护”。
路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
接受?意味着他将正式卷入省里最高层的权力斗争,成为周维华手中的一把刀,去对抗苏铭。且不论苏晚晴这层关系带来的情感与道义上的复杂,单从政治风险看,这是一场豪赌。周维华能赢吗?如果输了,他路远将万劫不复。
拒绝?周维华已经明确表达了对他的“欣赏”和拉拢之意,如果断然拒绝,势必得罪这位实权省长。而苏铭书记那边,态度本就暧昧不明,又有苏晚晴的隐忧。他将同时失去可能的靠山,并可能遭到周维华一系的排挤,在省里彻底陷入孤立。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路远病号服的后背。左臂的伤痛,此刻远不如这政治抉择带来的压力更让他感到煎熬。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护士的声音传来:“路书记,省发改委的柳晴主任前来探望。”
柳晴?她怎么来了?路远心中一震。周维华也微微挑眉,随即笑道:“哦?柳晴同志也来了?那正好,你们老同事叙叙旧,我就不多打扰了。路远,你好好养伤,刚才的话,不急着答复,你慢慢考虑。”
说完,周维华起身,又鼓励了路远几句,便带着秘书离开了病房。在门口,他与刚刚走进来的柳晴擦肩而过,两人客气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暂时只剩下路远和柳晴。
柳晴关上门,转过身。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蓝色套装,勾勒出窈窕的身姿,比起几年前在青溪和市农业局时,更多了几分沉稳干练的气度,眉宇间那份聪慧与冷静依旧,只是眼神深处,在看到路远打着石膏的胳膊和苍白脸色时,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心疼和担忧。
她走到床边,将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放下,目光在路远脸上停留了几秒,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轻轻的、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问候:
“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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