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州衙上下再度忙碌起来。此番迎来的是朝廷派来的督学使，专为主持本年度的“府试”（即州一级的科举选拔考试，考中者称“乡贡”，有资格赴京参加省试）。督学使虽品级未必极高，但手握一府士子前途，地位清要，州衙自然不敢怠慢。刺史赵文彬亲率阖州有头脸的文职官员，出城迎接。
仪仗之中，督学使身着绯袍，神情肃穆。然而，当凌云随众官员上前拜见时，目光扫过督学使身后的随员队伍，竟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文姓书生！只见他依旧一身青衫，站在属官队列中，神色平静，仿佛与凌云从未有过交集。凌云心中暗凛，此子先为冯观察属员，现又随督学使而来，游走于不同派系的上官之间，这份钻营的本事，确实不容小觑。
迎接仪式过后，督学使便径直入驻早已备好的、位于州学旁的贡院，依例封闭内外，与外界隔绝，一心准备即将到来的府试。喧嚣的迎送场面过后，州城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
凌云回到家中，想起前日苏清瑶因误会负气而归、并向父母告状一事，心中不免有些烦闷。为安抚后宅，也为了表明心迹，他特意先去了正室赵氏房中探望。赵氏虽口不能言，但性情温婉，见夫君前来，只是默默奉茶，以眼神表达关切。随后，凌云又去了王珏（王姨娘）处歇宿，温言安抚。唯独有意无意地“漏过”了苏清瑶，既是对她任性告状的小小惩戒，也是想冷一冷她的性子。
次日，凌云想起侄儿凌远志今年也要参加府试，便派人将他唤来书房询问功课。凌远志已是弱冠之年，比几年前沉稳了许多，但眉宇间仍带着读书人的清傲。
“远志，府试在即，书温习得如何？可有把握？”凌云关切地问道。
凌远志躬身行礼，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回叔父的话，侄儿不敢懈怠，日夜攻读。只是府试人才济济，能否中式，还需看机缘。” 他话锋一转，竟反问道：“倒是叔父您，在州衙为官，与此次主考的督学使、以及州中各位大人可还相熟？不知……可否为侄儿寻些门路，探听些风声？”
凌云闻言，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侄儿有些心高气傲，却没想竟也存了钻营的心思。他沉声道：“远志，科举取士，凭的是真才实学。为官之道，首重清廉。督学使与为叔仅一面之缘，岂可妄图请托？此风断不可长！”
凌远志却似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叔父教训的是。侄儿并非要叔父徇私。只是听闻……赵刺史身为地方长官，按例将担任此次府试的副主考，负责考场事务。叔父与赵使君相交莫逆，若能得使君些许关照，譬如安排个宽敞些的号舍，或派个宽厚的军士巡场，于侄儿临场发挥，亦是莫大助益。”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竟如数家珍般说起科场种种“门道”来，“再者，侄儿听闻，这科场之中，夹带之法，亦是层出不穷。有以蝇头小楷抄于薄绢藏于衣带者，有以蜜水写于衣衫遇汗则显者，甚至有买通誊录书手、弥封官者……叔父在衙中，若能稍加打点，令巡场官吏对侄儿‘视而不见’，岂不胜过寒窗十年苦读？”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听得凌云瞠目结舌，背脊发凉！他仿佛不认识般看着眼前这个侄儿，几年前那个略带青涩、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形象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谙科场黑暗、精于算计的“老油条”！科举本是朝廷选拔贤能的正途，何时竟变得如此乌烟瘴气？
凌云心中涌起一股怒意，但更多的是悲哀与警惕。他强压火气，正色道：“远志！你此言大谬！科场规矩森严，岂容儿戏？莫说为叔不会去做此等营私舞弊之事，即便做了，一旦事发，你我的前程尽毁不说，更要累及家族！此事休要再提！你且安心备考，凭本事应试，方是正理！”
凌远志见凌云态度坚决，面色悻悻，也不再争辩，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躬身退下了。
望着侄儿离去的背影，凌云心中五味杂陈。连自家子侄都已如此，可见科场风气败坏到了何种地步！他愈发觉得，在这官场之中，守正不移，何其艰难。
又过了几日，随着考期临近，州城渐渐热闹起来。各县的士子们背负行囊，纷纷涌入，客栈、酒肆人满为患，街巷之间，随处可见身着襕衫、高谈阔论的读书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又兴奋的气息。
刺史赵文彬召集州衙相关官员，商议布置考场事宜。大堂之上，赵刺史强调了府试的重要性，要求各司其职，确保考试公平、顺利。会后，凌云私下找到赵文彬，拱手道：“使君，此次府试，下官想讨个差事。可否将搜检入场士子的任务，交由下官负责？” 他心想，虽不打算为侄儿作弊，但若能掌控搜检这一环，至少可以确保无人能大规模舞弊，维护考场基本公正，也算是尽了职责，为先占个关键位置。
赵文彬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也好。搜检之事，关乎考场秩序，需得力之人掌管。凌贤弟办事严谨，正堪此任。”
凌云心中稍安，领命而去。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当天下午，州衙突然接到右参政大人行辕传来的钧令：因府试事关重大，为示公正，右参政本人亲自担任此次府试副主考，原定之赵刺史，改为协同办理考务！理由冠冕堂皇——赵刺史乃明经出身，凌云更是吏员出身，由他们担任副考，监考天下士子，恐难令众举子心服口服，有损朝廷选士之公信力！
这道命令，如同一声惊雷，在州衙炸响！赵文彬脸色铁青，却无力反驳。参政大人位高权重，理由又如此“正当”，他只能咬牙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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