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百里油区的生物钟
凌晨四点:与抽油机一同醒来
我被一种声音从睡眠深处打捞上来——不是闹钟,是整个油区同时启动的轰鸣。
凌晨四点,克拉玛依还在沉睡,但百里油区的三万七千台抽油机,正进行它们一天中的第一次集体换向。这发生在用电低谷期,为了平衡电网负荷,所有抽油机被设计为同时从下行转为上行。
我站在“长征社区”六楼的天台上。尽管隔着五公里,那声音仍如潮汐般涌来:
先是低沉的、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减速箱齿轮啮合),
然后是钢铁摩擦的尖锐合唱(抽油杆开始上行),
最后叠加成一种持续的、震动的嗡鸣,让我的胸腔也跟着共鸣。
社区的老人们说:“这是油区在打哈欠,打完这个哈欠,它就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我决定去见证这个时刻。
老杨的最后一班巡井
巡井车司机老杨,五十九岁,还有三个月退休。他主动要求今天带我:“让你看看油区怎么活过来的。”
车子驶出生活区,进入油区公路。两侧是望不到头的抽油机,每台间隔约五十米,像一支正在行军中的钢铁军队。
“别看它们长得一样,”老杨说,“每台都有脾气。这台——”他指着一台磕头速度稍快的,“急性子,总想多干点。那台——”另一台明显慢一些,“老油条,能偷懒就偷懒。”
车停在一台老式抽油机前。铭牌显示:1968年安装,型号cYJ5-1.8-13。
“这是我父亲安装的,”老杨抚摸锈迹斑斑的平衡块,“叫它‘老铁头’。五十七年了,还在工作。”
他拿起听诊器,贴在减速箱外壳上。闭眼听了十秒:“轴承有点松,但不碍事。”然后从工具箱拿出粉笔,在设备上画了个白圈。
“这是‘观察标记’,下次巡查的同事会重点检查这里。”
我问他怎么听得出来。
“声音会说话。”老杨示范,“健康的机器,声音是‘嗡——’的,像男低音唱歌;轴承松了,会加进‘哒哒’声,像牙齿打架;如果缺油,就是‘吱——’的尖叫,像小孩哭。”
他让我试听。我戴上听诊器,果然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哒哒”声,藏在低沉的嗡鸣里。
“这是机器的语言,”老杨说,“我学了三十八年。”
我们继续巡查。老杨如数家珍:
· 17号井:含水率上升到78%,快退休了
· 23号井:去年压裂过,现在“返老还童”,产量翻倍
· 41号井:最深的,3987米,原油质量最好
· 89号井:着名的“脾气井”,容易结蜡,每月要热洗一次
车开到一处高地。老杨熄火,我们下车。
晨光初现,整个油区笼罩在淡蓝色的雾气中。三万七千台抽油机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只有顶端的小红灯还清晰可见,像一片落在戈壁上的红色星辰。
“美吧?”老杨点起烟,“我看了三十八年,还是觉得美。”
“不会腻吗?”
“怎么会腻?”他指着远方,“你看,它们不是机器,是大地的脉搏。每磕一次头,就是大地的心脏跳了一下。而我们,”他拍拍胸口,“是听诊的人。”
太阳完全升起时,我们完成了早班巡查。老杨在记录本上写下:
“2025年9月27日,早班巡查。老铁头轴承微松,标记观察;17号井含水率预估已达80%,建议安排测试;全区设备运转正常。巡查人:杨建国(倒数第89次巡查)”
他合上本子,沉默了很久。
“等我退休了,”他轻声说,“早上四点肯定还会醒。然后发现……没地方可去了。”
上午:注水站的平衡术
九点,我来到第二采油厂的注水站。
这里的工作不是抽油,是注水——把处理过的水加压注入地下,既驱赶原油向生产井移动,又维持地层压力。
站长是个女工程师,叫李梅,四十二岁,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很多人以为油田就是抽油,”她带我走进控制室,“其实注水才是技术核心。注多了,油被冲散了;注少了,油出不来;注的位置不对,可能引起地震。”
屏幕上显示着三维地质模型,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岩层。几十个光点在闪烁,那是正在注水的井。
“每口注水井就像一根吸管,”李梅解释,“我们要精准地把水‘喂’到需要的地方。”
她调出一口井的数据:
· 注水深度:2450米
· 注水压力:28兆帕(相当于280个大气压)
· 日注水量:300立方米
· 特殊要求:注水温度需保持在65c(防止低温水伤害地层微生物)
“看这个。”她指向一个参数——“注采比:1.05”。
“意思是,我们注入1.05立方米的水,才能换出1立方米的油。那0.05是多出来的,留给大地,算是……租金?”
控制室突然响起警报。一口井的注水压力异常上升。
李梅迅速操作,调出实时曲线:“压力从28跳到31,还在升。”
她抓起对讲机:“3号注水站,停泵!重复,停泵!”
然后对我说:“可能是地层堵塞,或者……更糟。”
我们驱车赶到现场。工人已经停了泵,正在检查。
李梅跪在井口,耳朵贴在管线上。她闭眼听了一分钟。
“不是堵塞,”她站起来,“是‘水窜’——水找到了一条新裂缝,跑偏了。”
“严重吗?”
“严重。水跑到不该去的地方,可能永远污染那片地层,也可能引发地质灾害。”
接下来的两小时,我目睹了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1. 注入示踪剂(一种特殊的荧光染料),确定水流去向
2. 调整注水配方,加入“堵漏剂”(一种遇水膨胀的聚合物)
3. 重新开泵,压力缓慢下降,最终稳定在27.5兆帕
危机解除。李梅全身被汗湿透。
“如果没发现,”她擦着汗,“这口井就废了,连带周围三口生产井也会受影响。损失……几千万吧。”
回程车上,我问她压力大吗。
“大啊。”她笑了,“每天上班就像拆炸弹。但我喜欢。”
“喜欢?”
“嗯。”她望向窗外,“你知道吗?我们注的水,60%是处理过的采油废水。也就是说,我们把油‘挤’出来后,又把洗过油的水还回去。这不是掠夺,是循环——虽然不完美,但我们在努力。”
她给我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她的女儿,八岁,在作文里写:
“我的妈妈是大地医生。她每天给地球打针,地球就会流出黑色的血来给我们烧暖气。妈妈说这不是伤害,是地球和我们分享它的宝藏。”
李梅眼睛有点红:“孩子不懂技术,但她懂这个道理——分享,不是索取。”
正午:油区菜园的秘密
中午,我在油区边缘发现了一片奇迹:菜园。
不是一两个,而是几十个,每个约篮球场大小,整齐排列在抽油机之间。种着西红柿、辣椒、茄子、甚至还有西瓜。
正在浇水的老人叫老韩,七十一岁,退休钻工。
“没想到吧?”他得意地指着一排西红柿,“戈壁上能种出这个。”
“土从哪来?”
“从这儿。”他跺跺脚,“油区土,改良过的。”
他带我看了改良过程:
1. 原土(含油污、高盐碱)→2. 加入菌肥(分解石油的微生物)→3. 掺入腐殖质(食堂的厨余堆肥)→4. 种下第一茬油麦菜(超强耐受植物)
“油麦菜长一季,把重金属吸收走,土就能种别的了。”
老韩的菜园已经第八年。最初只是实验,现在供应半个社区的蔬菜。
“看这个西瓜,”他敲了敲一个硕大的西瓜,“甜得很。去年拿去化验,各项指标合格,就是……”他顿了顿,“就是贵了点。”
“贵?”
“成本啊。”他算账,“改良一立方土要两百块,浇水(滴灌)一天五块,人工不算。这个西瓜,成本得三十块。”
“那为什么还种?”
“为了证明,”老韩蹲下,抓了一把土,“证明这片被我们弄脏的土地,还能长出干净的东西。”
他切开一个西红柿递给我。确实好吃,酸甜适度,有阳光的味道。
“吃吧,”老韩说,“这是石油的另一种味道——不是汽油味,是生命从黑色里长出来的味道。”
菜园旁立着牌子:“石油工人疗愈园——种下去的是希望,长出来的是救赎。”
老韩的儿子在深圳,总叫他过去享福。
“我不去,”老韩说,“我这儿还有三亩地没改良完。等我把它全变成菜园,再说。”
他指了指远方那些还在冒油的抽油机:
“它们从地里拿走的,我得想办法还回去一点。虽然还得不多,还得不快,但……”他笑了,“至少我在还。”
离开时,老韩送我一袋西红柿:“路上吃。记住,克拉玛依不只有黑色的油,还有红色的番茄——都是大地的血,只是颜色不同。”
下午:在计量站学习读表
计量站是油田的“财务室”——每口井产多少油、多少水、多少气,都在这里计量。
值班的是个小伙子,叫张明,二十五岁,石油大学毕业。
“枯燥吧?”他指着满墙的仪表,“每天就是看数字。”
“不枯燥,”我说,“这些数字在讲故事。”
张明眼睛亮了:“你真这么想?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调出一口井的历史曲线:
· 2005年:日产油50吨,含水率10%
· 2010年:日产油30吨,含水率40%
· 2015年:日产油15吨,含水率65%
· 2020年:日产油8吨,含水率78%
· 今天:日产油3吨,含水率85%
“看到没?”张明说,“这是一口井的一生。年轻时精力旺盛,后来慢慢老了,油少了,水多了。就像人。”
他切换另一口井:
· 2018年:日产油5吨,几乎要废弃
· 2019年:实施“二氧化碳驱油”技术
· 2020年:日产油回升到20吨
· 现在:稳定在15吨
“这是返老还童,”张明兴奋地说,“我们往地下注二氧化碳,把藏在岩缝里的‘剩油’赶出来。相当于给井做心脏复苏。”
他让我试着读一次表。
我站在仪表盘前,记录:
· 3号井:油2.1m3\/h,水9.8m3\/h,气156m3\/h
· 7号井:油1.7,水11.2,气203
· 12号井:油0.9,水14.5,气89(报警:含水量过高)
“12号井快不行了,”张明说,“下周可能就要关停。关停不是废弃,是让它‘休息’——也许十年后,新技术出来,它还能复活。”
他给我看一本特别的记录本:《井的临终关怀》。
里面记录着每口井关停前的最后数据,以及……工人的留言。
我翻到最近一页:
“2025年9月20日,关闭58号井。该井于1978年投产,累计产油32万吨。最后值班员王师傅留言:‘老伙计,辛苦你了,睡吧。我们不会忘记你点亮过的那些夜晚。’”
张明说,每次关井,工人们都会在井口系一条红布。
“不是迷信,是告别仪式。就像……”他想了想,“就像送走一位退休的老同事。”
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四点。张明突然说:“快,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四点半:万机同频的时刻
我们跑到计量站屋顶。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数百台抽油机。
张明看表:“还有十秒……五、四、三、二、一——”
奇迹发生了。
所有抽油机,在同一瞬间,从上行转为下行。
不是声音的突变,而是整个空间的震动:
大地传来低沉的共鸣,
空气在颤抖,
连我脚下的楼板都在微微震动。
那一秒钟,三万七千台钢铁机器,完成了它们一天中最整齐的一次敬礼——向地球深处敬礼,向引力敬礼,也向彼此敬礼。
然后,错位的节奏重新恢复。每台机器按照自己的周期继续工作,有的快,有的慢,再次变成错落的交响。
“每天两次,”张明说,“凌晨四点换向上行,下午四点半换向下行。这是油区的呼吸——吸气和呼气。”
我问为什么是这个时间。
“电网调度,”张明解释,“但也有人说,是为了提醒我们——无论多忙,一天要有两次集体停顿,感受一下我们正在做什么。”
我们沉默地站着,直到震动完全平息。
张明轻声说:“我爷爷是第一代石油工人。他说,最早没有电力,抽油机是用柴油机带动的,根本不可能同步。但有一次,他梦见所有抽油机同时磕头,声音像大地在诵经。醒来后,他跟领导说:‘总有一天,它们会一起动的。’”
“现在实现了。”
“嗯。”张明望着远方,“但爷爷已经不在了。他要是能看到这个……”
他没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黄昏:在废井场种花的女人们
傍晚,我来到一片特殊的区域:已关闭井场复垦试验区。
这里曾有十三口油井,已全部关闭。井架拆除,井口封固,土地正在修复。
而修复者,是一群女人。
负责人叫周姐,五十二岁,丈夫曾是钻井队长,十年前井喷事故牺牲。
“他走了,我得替他看着这片地,”周姐说,“看着它从黑变绿。”
她们的方法很原始,但有效:
1. 挖走表层污染土(送专业处理厂)
2. 铺防渗膜(防止深层污染上渗)
3. 回填改良土(老韩菜园的那种配方)
4. 种下先锋植物:骆驼刺、沙拐枣、油麻黄
5. 最后,在中心位置,种花。
“为什么种花?”我问。
“因为花没用,”周姐蹲下,抚摸一株刚刚绽放的格桑花,“不能吃,不能卖,就是好看。而这片土地,需要一点没用的美。”
女人们来自不同背景:有退休工人,有工人家属,还有附近牧民家的女儿。她们每天工作六小时,没有工资,只有一点补贴。
“不是为了钱,”一个年轻姑娘说,“我爸爸有尘肺病,我想让他知道,石油不只会伤害人。”
她们给我看对比照片:
· 2020年:黑色的油污地,只有几丛枯草
· 2022年:有了绿色斑点
· 2024年:连成片的草地,中间有花
· 今天:一个小型生态区,甚至引来了鸟
周姐说,最难的不是种,是等。
“草籽撒下去,可能半年才发芽。有时候一场大风,全吹跑了。有时候长出来了,又被野兔啃了。”她笑了,“但我们有的是耐心。我们等过丈夫下班,等过孩子长大,等过一口井出油——最知道怎么等了。”
夕阳下,女人们收拾工具准备回家。她们的身影在戈壁上拉得很长,而那些刚种下的花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周姐最后对我说:“你知道吗?石油总有一天会采完。等最后一口井关闭,我们会在这里种满花。那时候,人们会说:‘看,这里曾经是油田。’而花会回答:‘现在它是花园了。’”
我帮她提水桶。桶很轻,但她走得很慢,像在丈量每一步的重量。
夜课:石油工人的星空
晚上,我再次登上社区天台。
油区的灯全亮了:抽油机的小红灯、注水站的白色照明灯、输油管线的警示灯、还有远处炼油厂如城市般璀璨的灯火。
而在这片人造星海之上,是真实的星空——尽管被光污染稀释,但仍能看到银河的淡淡痕迹。
老杨也上来了,提着两瓶啤酒。
“来,给你讲讲石油工人的星空。”
我们坐下。他指着天空:
“我们给星星起了新名字。那颗亮的,叫‘钻塔星’——因为钻井队的夜班工人总看着它熬过长夜。
“那几颗连成线的,叫‘输油管星’——像不像我们的管线?
“还有银河,我们叫它‘石油河’——地上的黑油河,天上的牛奶河,都是流动的财富。”
他喝了一口酒:“我父亲那代人,能看到完整的星空。他们说,看着星星打井,就像在给天空打井——地上的井出油,天上的井出光。”
“现在星星暗了。”
“但地上的星星亮了。”老杨指着油区的灯火,“你看,像不像把星空搬到了地上?”
我们沉默地喝着酒。远处,抽油机的声音在夜晚变得柔和,像大地的鼾声。
老杨忽然说:“知道我为什么给儿子起名叫‘杨星’吗?”
“因为星空?”
“因为希望他记住两件事:第一,他爷爷在星空下打出了第一口井;第二,他爸爸在井架上,永远看得见星星——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上的。”
他站起来,对着油区敬了个礼——不是军礼,是石油工人的礼:握拳,轻击左胸三次。
然后对星空也敬了同样的礼。
“晚安了,我的两个星空。”他轻声说。
我学着他的样子,向油区敬礼,向星空敬礼。
那一刻,我明白了百里油区的生物钟:
它不仅是机器的节奏、工人的倒班、注水与采油的平衡,
更是一代人用青春校准的、大地与星空之间的、
关于奉献与救赎的永恒节拍。
徒步手记 · 克拉玛依第二日
· 设备认知:学会通过声音判断抽油机健康状态,能识别3种常见故障前兆
· 数据阅读:理解注采比、含水率、地层压力等关键参数的含义
· 生态见证:记录油污地改良全过程,采集不同改良阶段的土壤样本
· 人物群像:接触5类油田工作者(巡井工、注水工程师、计量员、复垦工人、退休老人)
· 时间感悟:体验油区“万机同频”的震撼,理解工业系统与自然节律的耦合
明日,我将前往魔鬼城。
那个被风雕刻了千万年的地方,
能否教会我,
在人类用几十年改变地貌的同时,
自然如何用更慢、更深的耐心,
书写另一种形态的史诗?
(记录者注:百里油区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抽油机是它的心脏,管线是它的血管,工人是它的神经,而地下沉睡的石油,是它古老而黑暗的记忆。在这里,我学会了倾听大地的心跳——那每分钟八次的、钢铁的鞠躬,是工业时代最虔诚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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