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绛的春夜,比邯郸多了几分湿寒。
栾府书斋内,炭火将铜盆烧得微微发红,映照着栾书沉静的面容。他面前摊开两卷简牍——一份是赵朔的《东防条陈》,字迹刚劲,论证周密;另一份则是司寇府密报,详述了赵朔遇刺案的调查进展。
“箭矢确为齐制,手法老练,死士皆服毒自尽,未留活口。”栾书指尖轻叩案几,“但仅凭此,不足以证明是齐侯所指使。田氏、鲍氏,乃至与郤克有旧怨的齐臣,都有可能。”
韩厥坐在他对面,神色凝重:“赵孟在条陈中,将刺杀与齐国‘阴结外邦、干预邻国内政’的迹象并提,虽未明指,但朝野皆知其所指。君上今日廷议时,对此颇以为然。”
“君上自然‘以为然’。”栾书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郤克已除,赵朔复起,但君心难测。如今齐国阴影浮现,正是一个绝佳的契机——既可用赵朔之才以御外侮,又可借外患之名,行制衡之实。”
韩厥皱眉:“中军将之意是?”
“你看赵朔这封条陈,”栾书指向简牍,“‘防、备、交’三策,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尤其是‘交策’中‘接触齐国内部不满势力’之议,表面是为外交孤立齐国,实则……恐怕他早已着手。”
“赵孟与田氏有联络?”
“未必是田氏,但必有渠道。”栾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莫忘了,当年赵盾专权时,齐国高、国二卿曾暗中遣使密会赵盾。这些世族间的私下往来,从未断绝。赵朔在条陈中特意提出此策,只怕是为日后动作,先铺一层台阶。”
韩厥沉默片刻:“若真如此,赵孟所图非小。”
“所图非小,才更须纳入庙堂掌控。”栾书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已向君上进言,准赵朔所请,加强东境防务,组建机动精锐。但此军统领,不能由赵朔举荐。我提议由荀首之子荀罃出任——此人年轻果敢,忠于君上,且荀氏与赵氏素有交情,赵朔当无异议。”
“至于‘接触齐国内部势力’一事,”栾书继续道,“君上允准‘可相机行事’,但所有往来,需报司寇府与中军府备案。明面上,这是为外交谋;暗地里,是要将赵朔与齐国的所有联系,置于监视之下。”
韩厥深吸一口气:“如此布置,赵孟会甘心受制吗?”
“他必须甘心。”栾书澹然道,“郤克倒台,他重获权位,此刻最需展现的便是‘忠顺’。君上予他经营邯郸、参议东事之权,已是莫大恩宠。若连这点制衡都不愿接受,那便是真有异心了。”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凄厉而悠长。
栾书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东方沉沉的夜空:“韩司马,你可知我最忧者为何?”
“请中军将明示。”
“非赵朔一人,也非齐国一邦。”栾书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我忧的是这天下大势。自鄢陵战后,楚虽败而根基未损,今又大举东征,一旦平定越残、整合淮泗,其势将复炽。秦国虽在西河受挫,然其民风彪悍,君臣求变之心日切,迟早卷土重来。齐国看似内斗不休,然田氏收买民心已历三世,其代齐之势,恐不可逆。”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而我晋国呢?六卿并立,各怀心思。赵氏经此一劫,必更着力经营根基;智氏、中行氏、范氏虎视眈眈;韩、魏二氏虽暂与我同心,然世易时移,谁能保证永无二心?公室衰微至此,我等卿族名为辅政,实已架空了君权。长此以往,晋国不亡于外患,必溃于内斗。”
韩厥悚然动容:“中军将既有此虑,何以仍要制衡赵孟?当此多事之秋,正需君臣一心、众卿协力啊!”
“制衡,正是为了‘协力’。”栾书的目光深邃如潭,“若无制衡,任由一家独大,则内斗必起,如郤克之祸重演。唯有保持均势,使六卿相互牵制,又能在对外时同心戮力,晋国方可在这乱世中存续。这平衡之术,如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走回案前,将赵朔的条陈缓缓卷起:“赵朔是柄利剑,要用,但剑柄必须握在庙堂手中。齐国之事,便是一方磨刀石——既磨砺这柄剑,也试试这剑,是否会伤及握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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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齐国临淄。
田氏府邸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偏室内,田无宇正与心腹密谈。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面容清癯,双目有神,此刻眉头微蹙。
“晋国赵朔遇刺,箭矢指向我齐。”田无宇指尖轻敲漆案,“君上今日召集群臣,虽未明言,然已令大司马加强西境防务。高、国二卿趁机进言,说此事或是晋人自导自演,意在寻衅东侵。”
心腹低声道:“家主,此事真非我田氏所为?”
“不是。”田无宇斩钉截铁,“我田氏收民心、蓄实力,所图者乃长久之业,岂会行此冒险之举?刺客所用虽是齐矢,但齐矢流散在外者众,鲁、卫、乃至莒、邾,皆有可能仿制。依我看,倒像是有人欲嫁祸齐国,搅乱东方局势。”
“会是晋国内部倾轧吗?听闻赵朔在晋国树敌颇多。”
“有可能。”田无宇沉吟道,“但也可能是……楚国。”
“楚?”
“楚军正东征越国,一旦功成,下一个目标便是淮泗。而淮泗诸侯,多与我齐有盟约。若此时齐晋交恶,乃至兵戎相见,楚国便可趁虚而入,或胁迫淮泗诸侯归附,或直插中原腹地。”田无宇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好一招驱虎吞狼。”
心腹恍然:“那家主,我们该如何应对?”
“两条路。”田无宇竖起两根手指,“其一,向君上陈明利害,力主与晋国缓和,至少表面上要做出姿态,遣使澄清误会,重申盟好。绝不能让齐国成为他人手中的刀。”
“其二呢?”
“其二,”田无宇压低声音,“你秘密联络我们在晋国的‘朋友’,尤其是与赵朔有往来者。打探赵朔对此事真实态度,以及……他条陈中所言‘接触齐国内部不满势力’,究竟是何用意。若他真有意与我田氏暗通款曲,这或许是个机会。”
“机会?”
“一个将计就计的机会。”田无宇嘴角微扬,“晋国六卿并立,赵氏虽强,然处境微妙。我田氏在齐,亦是公室之眼中钉。两家若能暗中呼应,互为奥援,于乱世中或可多一分生机。当然,此事须万分谨慎,绝不可落人口实。”
心腹领命,却又迟疑道:“家主,若那赵朔并无此意,或只是设局……”
“所以要先探虚实。”田无宇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西方,“赵朔此人,我研究过。鄢陵之战以奇制胜,扳倒郤克手段老辣,绝非莽夫。他既在条陈中提出‘接触’之策,必有所图。而眼下,齐国之内,除了我田氏,还有谁更值得‘接触’?”
夜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市井的隐约人声。
田无宇忽然问道:“南边有消息吗?楚越之战如何了?”
“最新战报,楚军主力已包围椒岛,越人据险死守,战况激烈。但楚军船多兵众,破岛只是时间问题。另有传言,楚王子囊遣使往徐地,要求淮泗诸侯‘助军’,实为试探。”
“徐地……”田无宇喃喃道,“那个偃,近来动作频频,似在整合部族武装。此人不可小觑,若他能顶住楚国压力,或可成为牵制楚国东线的一枚棋子。你派人留意徐地动向,必要时,可以给偃一些‘方便’——当然,要做得隐蔽。”
“家主是想在楚国侧翼埋刺?”
“多埋几根刺,总没有坏处。”田无宇转身,烛火映照下,他的脸庞半明半暗,“这天下棋盘,落子要早,布局要深。晋国的赵朔在布他的局,楚国的熊审在布他的局,我田无宇,自然也要布我田氏的局。”
他停顿片刻,声音几不可闻:“至于最后,谁的局能成,就看这漫漫长夜,谁熬得过去,谁看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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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泗之滨,徐地。
偃站在新建的营寨望楼上,远眺东南方向。夜色中,隐约可见极远处海天相接处,有微弱火光明灭——那是楚军与越人海战的余烬。
“三百‘徐甲’,装备精良,训练已一月有余。”部将在他身后禀报,“只是人数太少,若楚军真的大举压境,恐怕……”
“本就没指望靠这三百人正面抗衡楚军。”偃澹澹道,“楚人真要灭我徐地,倾国之兵压来,纵有三千、三万甲士,也难抵挡。”
“那主公练兵为何?”
“为的是‘筹码’。”偃转过身,眼中映着营寨内的点点火把,“楚军东征越国,是为巩固后方,清除侧翼之患。待越国平定,淮泗诸侯,无非两条路:要么彻底臣服,献地纳贡,任由楚国‘整顿’;要么举兵反抗,然后被碾为齑粉。”
他冷笑一声:“但还有第三条路——让楚人觉得,彻底吞并徐地,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我这三百‘徐甲’,便是要告诉楚人:徐地虽小,却非任人宰割的鱼肉。若逼急了,我可以化整为零,袭扰粮道,焚烧营寨,让楚军在淮泗不得安宁。而楚军主力,终究要北向与晋争雄,不可能长久陷在此处。”
部将恍然:“所以主公才频频派人侦查楚军动向,又通过晋国商人获取情报?”
“知己知彼罢了。”偃望向西北方向,那是晋国所在,“晋国赵朔暗中资助我军械,也非出于善意。他是想让我成为扎在楚国东翼的一根刺。我顺水推舟,借晋国之势以自保,又何乐不为?”
“只是……”部将犹豫道,“若楚国察觉我们与晋国有染,岂不更危险?”
“所以一切往来,都要经商人中转,不留痕迹。”偃目光锐利,“况且,楚国难道就干净?他们在晋国安插的细作还少吗?这乱世之中,谁不是多方下注、左右逢源?重要的是,要在夹缝中杀出一条生路。”
海风渐强,带着咸腥的气息。
偃深吸一口气,忽然问道:“晋国那边,最近可还有其他消息?”
“猗三传话,说晋国朝堂已准赵朔所请,加强东境防务,似在防备齐国。赵朔还暗示,若淮泗局势有变,或会牵动更广格局。”
“齐、晋、楚……”偃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忽然笑了,“三大强国角力,我徐地这等小邦,反倒有了腾挪的空间。传令下去,明日‘徐甲’演练山地伏击与夜间袭营。要练到——让任何想打徐地主意的人,都得先掂量掂量,会不会崩掉几颗牙。”
“诺!”
望楼下,营寨中火光通明,甲士操练的呼喝声隐约传来。在这片被大国阴影笼罩的土地上,这支小小的武装,正如暗夜中倔强闪烁的星火,微弱,却不肯熄灭。
而这样的星火,正同时在这片古老大陆的许多角落亮起——在邯郸的冶铁工坊里,在新绛的权力暗室中,在临淄的世家深宅内,在楚国东征的舰船上,在越人死守的海岛间……
漫漫长夜,群星渐起。谁将成为划破黑暗的流星,谁又能汇聚成照耀时代的星河?历史的车轮,正碾过又一个春秋与战国的交界处,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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