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的二八自行车碾过堰南镇街口的青石板时,车铃“叮铃”一声撞碎了浓白的晨雾。
雾里饱浸着三河闸泄洪后特有的清冽水汽,与街边油条铺子新出锅的滚烫面香纠缠一处。
在他鼻尖缱绻缠绕,挥之不去——这是1989年的深秋,他刚满三十一岁。
肩上搭着母亲熬了大半夜才缝补妥当的靛蓝布褂,后架上结结实实捆着一捆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书。
最上面那本《乡镇工作实务》的书角,早已被无数个夜晚反复摩挲的手指磨得发毛起卷,像一片被秋风吻过的叶子。
“是新来的姬副镇长不?”
油条铺子的张婶闻声探出半个身子,沾满金黄油星的围裙在门框上一蹭。
姬永海捏住车闸,稳稳停住,笑着点头,一口白牙在晨光里分外鲜明:
“张婶早!以后少不了叨扰您这口热乎的。”
他刚从县委组织部领了调令,身份依旧是副科级,却像棋盘上一枚挪了位置的棋子。
从团县委副书记挪到堰南镇副镇长,从“熟门熟路”的农业乡,一脚踏进了“工业扎堆”的千年古镇。
昨夜父亲姬忠楜在电话线那头的叮嘱,犹在耳畔回响。
带着老农特有的泥土气息:
“永海啊,到了堰南那新码头,眼睛多瞅瞅,耳朵多听听,嘴巴么,收紧些。
你奶奶早年常说,‘石板路滑,得一步踩实了再挪脚’,稳当比啥都强。”
他推着车往镇政府走,脚下青石板被几代人的鞋底磨得油光水滑,宛如一条凝固了时光的泥鳅,幽幽泛着岁月的光。
路两旁老宅的青砖黛瓦浸润在湿雾里,墙缝深处,几丛野菊倔强地探出头来,黄灿灿的小花,像是哪位怀旧的神仙,随手将天上的星星嵌入了这沧桑的砖石。
镇政府那两扇饱经风霜、漆皮斑驳的木门静静矗立,门楣上“为人民服务”五个褪色的红漆大字,被风雨冲刷得只剩下淡淡的印痕,如同褪色的记忆。
然而门柱上那副木刻对联的字迹,却意外地清晰深刻:
“居官当思尽其职,处世须识慎其行”。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筋骨,后来姬永海才知道,正是他那位后来在苏南某县做县委书记的姬家莮爷爷,几十年前,在这里任镇文书时亲手刻下的。
那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泥土里磨砺出的硬挺,如老树虬根,深扎在岁月的门楣上。
报到那日,镇党委书记老桑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了他:
“永海同志,欢迎!咱们堰南镇,看着小巧玲珑,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工业是拳头,可农业这块短腿拖后腿,五千多张农民的嘴等着粮下锅呢。
你是农学院的科班出身,这副担子,你可得稳稳当当地挑起来!”
姬永海郑重应诺,目光扫过墙角,一个鬓角染霜、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中年人正蹲在那里,神情专注,用一根随手折下的竹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镇人大主席姬永瑜,他的堂哥。
论血脉,是堂兄;
论年纪,大他整整大他一循;论资历,副科级,比他早一年来到这古镇。
那双握着竹枝的手,指节粗大,骨节分明,与门柱上爷爷的字迹一样,带着泥土深处生长出来的力量。
“永海,过来。”
姬永瑜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兄特有的沉稳,将他唤到院角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
粗粝的树干上,一个黝黑的树洞像一只阅尽沧桑、微微眯起的眼睛。
姬永瑜从中山装的上口袋里掏出一个压得扁扁的烟盒,倒出的却是两颗裹着简易糖纸的薄荷糖,硬塞一颗到姬永海手里:
“含着,败败心火。
我晓得你心里憋着股气——按你的履历本事,本不该只在这位置。”
姬永海依言将糖含入口中,一股凛冽的薄荷凉意瞬间从舌尖炸开,直冲脑门,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点微澜的委屈。
糖的清凉像三河闸初春破冰的水流,暂时浇熄了那点因起点而生的不甘。
“你爷爷跟我爷爷是同一个祖宗牌位前磕头的兄弟。”
姬永瑜微微佝偻着背,靠在那棵老槐树上,树皮深刻的纹路透过薄薄的中山装印在他背上。
“年轻时长辈们总是说,‘人这辈子,跟打夯一个理儿。
锤头往下砸得越深越狠,那地基才越瓷实,往上垒房子才越稳当’。
永海,眼下你要学的,不是踮着脚尖够那更高的枝头,是学着怎么把根须,往这堰南的土里,往这三河的水边,往深了扎,往实了扎!”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镇政府斑驳的院墙上,仿佛穿透砖石,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这地方,看着是青石板路,底下踩着的,还是咱洪泽湖淤出来的软泥滩。
根扎不深,一阵风雨就得晃荡。”
那天下午,姬永瑜领着他去了小东湖。
说是湖,不过是片地势低洼、常年积水的沼泽,芦苇长得密密匝匝,高过人头。
几只受惊的白鹭“扑棱棱”振翅飞起,灰蒙蒙的天空被划出几道仓促的白痕。
“这地方,老辈人叫它‘烂泥塘’,邪性得很。”
姬永瑜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深深插入泥里,抓起一把,看着黑油油的泥土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种稻子,水一漫上来就淹死;
种麦子,太阳一烤就旱死。
可你瞧这泥!”他把手摊开,掌心那捧泥土在稀薄的秋阳下泛着肥沃的油光。
“黑得流油!要是舍得下力气,改造成鱼塘,边上再搭起几排蔬菜大棚,你算算,能让多少户人家的灶台,飘出鱼汤香?能让多少娃娃的碗里,多几片绿叶子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渴望,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姬永海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姬永海望着眼前这片在秋风中起伏、发出“沙沙”悲鸣的无边芦苇荡,眼前的景象却与久远的记忆重叠。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赤着脚丫、跟在二爷爷姬家萍身后去河塘摸鱼的童年。
二爷爷总爱在腰间系个青篾竹篓,裤腿高高卷过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滑腻的淤泥里跋涉,嘴里哼着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调子:
“泥里有金哩,水里有银哩,就看你娃子肯不肯弯下腰、埋下头!”
那时他懵懂,只觉二爷爷每一步都在泥里留下深深的凹坑,那脚印仿佛不是踩在水底。
而是要在这片土地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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