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不欢而散后的深夜，汉斯·伯格没有回家。他独自留在那间可以俯瞰苏黎世湖的顶层办公室，黑暗中只有电脑屏幕闪烁着冷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疲惫至极的脸。窗外，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湖面上，破碎而迷离，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桌面上，两份文件被反复打开、合上。左边，“凤凰基金”那长达数百页的收购协议，在“210亿欧元”的光环下，那些关于“技术转移”、“人员重组”、“决策权归属”的苛刻条款显得如此刺眼。右边，是陈序在昨晚通话后第一时间发来的、不到十页的“联合研发与长期共赢合作框架要点”，文字简洁，却勾勒出一个独立研发中心、技术共享、里程碑挂钩支付的未来图景。
他点燃一支雪茄，烟雾在黑暗中盘旋上升，却无法带走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压榨感。财务自由，功成名就，甚至载入史册的天价并购案例……这些曾经遥远的目标，如今被那二百一十亿欧元直接推到了眼前，触手可及。他可以想象，消息正式宣布后，媒体的狂欢，股东的感激，家人惊喜的表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无需再为资金发愁的余生。
可为什么，心脏的某个地方，却在隐隐作痛，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咚、咚。” 极轻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伯格的思绪。这个时间，没有预约，能直接来到他办公室外的，只有寥寥数人。
“进来。”伯格声音沙哑。
门被推开，米勒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关紧反锁。他脸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加密U盘。
“汉斯，”米勒没有寒暄，直接走到办公桌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颤抖，“我们必须谈谈。现在。单独谈。”
伯格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董事会已经结束了，卡尔。明天早上还有与‘凤凰基金’代表的‘初步接洽会’，虽然那只是走个过场。”
“走个过场？”米勒的声音陡然提高，又猛地压低，显得扭曲而激动，“你知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真的签了那份协议，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他将那个U盘猛地拍在伯格面前：“看看这个！我的一个在数据安全公司的老朋友，三个小时前冒死传给我的！‘凤凰基金’委托他们做的一项‘特殊尽职调查’的残留数据碎片！他们恢复了一部分被删除的记录！”
伯格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有些僵硬地拿起U盘，插进电脑。一个加密文件夹打开，里面是几段混乱的通讯记录摘要、模糊的行程安排碎片，以及一些打了马赛克但依稀可辨的照片。
“看这里，”米勒俯身，指着一段被恢复的邮件片段，发件人邮箱后缀隐去，但内容令人不寒而栗：“……对伯格及其核心团队（名单附后）的‘深度背景核查’需加速，重点寻找其学术履历、早期项目合作、甚至私人税务方面的任何‘灰色地带’或‘可解释空间’，报告需在h+48小时前提交，以备‘必要时的沟通谈判’……”
“再看这个，”米勒滑动屏幕，是一张模糊的停车场监控截图，时间显示是两天前，“认出这个人了吗？虽然戴着帽子，但轮廓……是孙正明手下那个叫‘梁’的助理！他在我们园区外的停车场，和……和施密特的私人助理秘密见面！谈了超过二十分钟！”
伯格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施密特，董事会里对冲基金的代表，最积极推动接受要约的人。
“还有，”米勒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哽咽，“他们甚至……甚至调查了索菲亚在伦敦的公寓租约！还有托马斯女儿在美国的学校记录！汉斯，他们不是在评估一家公司，他们是在搜集人质名单！他们在为签字之后的‘说服’或者‘控制’做准备！”
伯格猛地靠向椅背，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雪茄从指间滑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印记。他感到一阵眩晕。资本的獠牙，原来不仅仅是数字上的碾压，更是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控制。
“卡尔……这些，你确定……”他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
“我那位朋友用他的职业生涯担保！”米勒双眼通红，“他说，这种‘特殊尽调’他见过不止一次，通常出现在那些……收购方志在必得，且预计会遇到顽固抵抗的案子里。他们要先找到你的软肋，你的恐惧，然后在你签字之前或者之后，用它来确保你‘配合’。汉斯，陈序说得对！他们眼里没有技术理想，只有资产和控制！二百一十亿欧元不是馈赠，是买断我们所有人未来选择的枷锁！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但在伯格眼中，它们已化作了无数窥伺的眼睛。
“施密特……”伯格喃喃道。
“他很可能已经收了某种好处，或者被承诺了收购后的位置。”米勒咬牙切齿，“不然无法解释他如此卖力地推动，甚至不顾劳伦斯博士和我们的反对。汉斯，董事会……可能已经不完全站在我们这边了。”
理想与金钱的挣扎，瞬间被一个更残酷的现实覆盖：这不是简单的商业选择，这可能是与魔鬼的交易，代价不仅仅是NeuVision的未来，更是他们这些创始人、核心团队乃至家人的尊严与安全。
伯格双手捂住脸，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淹没了他。陈序描绘的愿景虽然美好，但充满未知，且需要对抗如此强大而无所顾忌的资本怪兽。而“凤凰基金”给出的，是立刻就能兑现的、足以让任何人闭嘴的天文数字，尽管背后藏着毒刺。
“我们……我们有多少胜算，卡尔？”伯格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如果我们拒绝‘凤凰基金’，支持陈序的方案，股东那边……”
“股东？”米勒苦笑，“在二百一十亿欧元面前，我们的‘技术愿景’演讲能打动几个？尤其如果‘凤凰基金’和施密特他们再煽风点火，制造恐慌……七十二小时后，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股东很可能就会接受要约。到那时，董事会即使反对，也可能被股东投票罢免，或者被法律诉讼拖垮。”
“那就……没有路了吗？”伯格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和茫然。
米勒沉默了。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静的湖泊，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汉斯，你还记得我们做出第一个可用的动态识别模型那天吗？外面下着暴雨，实验室还漏雨，我们用盆接着。模型跑通的那一刻，我们俩像傻子一样在漏雨的实验室里跳舞，浑身湿透……那时候，我们想的是，这东西将来能用在自动驾驶上，能避免事故，能救人。我们从来没想过，它会值二百一十亿。”
他转过身，看着伯格，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和坚定：“路，也许有。但可能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赢’的路。陈序给的不是收购，是联盟。如果我们无法在资本上战胜‘凤凰基金’，或许……我们可以选择不参与他们的游戏。我们可以选择，让NeuVision最重要的东西——人、核心代码、未来的研究方向——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即使……即使‘公司’这个外壳被那二百一十亿买走。”
伯格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
“我不知道，汉斯。”米勒摇摇头，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绝，“我只是不想我们为之奋斗半生的东西，变成别人保险柜里的收藏品，或者威胁我们的工具。陈序至少给了我们一个‘合作者’而非‘所有者’的姿态。这或许……是黑暗中唯一还能看到一点星光的方向。但这条路，需要你，需要我，需要劳伦斯博士，需要所有真正在乎NeuVision是什么的人，拿出比面对二百一十亿欧元更大的勇气。”
抉择的天平，在阴冷的威胁与微弱的星光之间，剧烈地摇晃着。汉斯·伯格的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两份文件。一份厚重如铁，散发着金钱与权力的冰冷光泽；一份轻薄如羽，却承载着理想与尊严的微弱温度。
夜，更深了。距离股东抉择的七十二小时，又无情地流逝了一段。而创始人的心脏，在理想、金钱与恐惧的三重烈焰中，正承受着最后的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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