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洲的海岸线在晨雾中缓缓显现。
当船队驶入杰克逊港时,维吉尔站在船舷边,望着这片被欧洲探险家称为“南方大陆”的土地。他手中握着一卷羊皮纸地图——这是三年前一支葡萄牙探险队绘制的草图,上面潦草地标注着海湾、河流和几处可能的定居点。
“总督大人,前方有船只迎接。”副官低声禀报。
维吉尔抬眼望去,三艘悬挂着各式旗帜的小艇正破浪而来。最前方的船上飘扬着一面奇特的旗帜:蓝底上绣着金色太阳,太阳周围却缠绕着罗马月桂、中国云纹和某种土着图腾的混合图案。
“看来此地早已不是空白之地。”维吉尔喃喃道。
阳娃从舱室中走出,海风吹起她素白的长袍。经过数月的航行,她脸上多了几分风霜的痕迹,眼神却更加沉静。她怀里抱着一把七弦琴——这是尼禄在她离开朝霞城前赠别的礼物。
“你在旅途中写的那首歌,”维吉尔没有回头,“今日要唱么?”
“若他们值得。”阳娃轻声说。
小艇靠拢大船,一个穿着古怪混合服饰的中年男子率先登上甲板。他头戴葡萄牙式宽檐帽,身披中国丝绸长衫,腰间却挂着一柄阿拉伯弯刀。
“以自由港同盟的名义,欢迎大洋洲总督阁下!”男子右手抚胸,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在下马丁·费尔南德斯,本港议事会首席代表。”
维吉尔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称谓——不是“城主”,不是“长官”,而是“议事会代表”。
“感谢迎接。”维吉尔保持着他一贯的矜持,“本督奉大宋皇帝敕令,前来总督大洋洲事务。这位是南洋侯阳娃。”
马丁的目光在阳娃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有惊艳,有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早有耳闻。”他深深鞠躬,“朝霞城《明日朝霞》的故事已传到天涯海角。没想到能在此地亲眼见到歌者本人。”
船队缓缓驶入港湾。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见多识广的维吉尔也微微动容。港口沿着天然海湾修建,码头用粗糙的原木搭建,却异常坚固。岸边的建筑呈现奇特的混搭风格:葡萄牙式的白色石屋旁是竹木结构的中国式阁楼,更远处还能看见用树皮和茅草搭建的土着长屋。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人群。
码头上聚集了至少数百人,他们的穿着、肤色、语言各不相同。维吉尔听见了葡萄牙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汉语的各种方言,甚至还有几句拉丁文祷词。人群中既有衣着考究的贵族,也有衣衫褴褛的水手,脸上刺青的土着站在戴着金丝眼镜的学者身旁,竟无人觉得不妥。
“这里有多少人?”维吉尔问。
“常住者约两千。”马丁回答,“但每日往来船只带来的流动人口难以计数。有躲避宗教审判的学者,有破产的商人,有被通缉的罪犯,也有单纯向往自由的冒险家。”
“谁来管理?”
马丁笑了,笑容中有自豪也有苦涩:“没人管理,或者说,人人管理。我们有一个议事会,由各族群推选代表组成。没有税收,但有公共金库——自愿捐献,用于修建码头、挖掘水井、雇佣医生。没有法律,但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许杀人,不许偷盗,交易必须公平。”
“若有人违反?”
“放逐。”马丁的声音冷了下来,“放逐到内陆荒野。通常活不过一个月。”
维吉尔沉默地扫视着这片混乱而蓬勃的土地。他想起刘混康在移交哥老会时说的话:“真正的文明不是在规划中诞生,而是在混沌中生长。”
但奥托派他来此,显然不是让他欣赏混沌之美。
当晚,港区最大的建筑——一座由旧船木材改造而成的“公共大厅”里举行了欢迎宴会。
说是宴会,却无半分正式礼仪。长桌上摆着各式食物:烤袋鼠肉、海鱼汤、某种根茎植物制成的面饼、从过往商船换来的葡萄酒和茶叶。人们随意取食,随意交谈,各种语言混杂成嗡嗡的背景声。
维吉尔被引至主桌。同桌的有七八人,马丁一一介绍:
“这位是伊本·卡尔敦,来自格拉纳达的学者,精通星象和数学。”
裹着头巾的老者微微颔首。
“这位是陈四海,广东商人,他的船队每季度来往于马六甲和此地。”
面容精瘦的中年男子抱拳行礼。
“这位是安娜·德·美第奇,托斯卡纳流亡贵族,据说是佛罗伦萨那个美第奇家族的远亲。”
衣着华丽却已显旧色的贵妇矜持地点头。
“还有这位,”马丁指向桌末一个沉默的身影,“我们叫他‘沉默者’,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叫什么。但他懂得治疗热病,救过很多人。”
那人抬起头,脸上布满奇怪的刺青,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了维吉尔一眼,又低头继续吃他的食物。
“有趣的地方。”维吉尔终于开口,用的是拉丁语。
伊本·卡尔敦眼睛一亮,用流利的拉丁语回应:“总督阁下会说文明的语言。”
“文明有很多种语言。”维吉尔转向陈四海,改用生硬的汉语,“陈先生在此经营什么?”
陈四海显然没想到这位罗马贵族会说汉语,愣了片刻才回答:“主要是檀香木和珍珠。内陆土着用这些换取铁器、布匹和盐。”
“利润如何?”
“风险大,但利润也大。”陈四海坦白,“十船货,通常三船能平安抵达马六甲,就够本了。四船以上,便是大赚。”
安娜·德·美第奇忽然用法语插话:“总督阁下,听说您带来了大宋皇帝的授权?这意味着什么?此地要纳入某个帝国的版图了吗?”
大厅忽然安静了些。周围几张桌子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维吉尔慢慢放下酒杯。
“本督奉大宋皇帝敕令,总督大洋洲事务。”他清晰地说,“‘总督’二字,意味着协调、管理、服务,而非统治、征服、剥夺。”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的火塘旁。火焰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诸位来到此地,原因各异,但有一点相同:你们都离开了某个旧世界,来寻找或建造一个新世界。”他的声音不高,却传遍大厅,“本督不会改变这一点。相反,本督的任务是帮助这个新世界生长。”
“用什么方式?”人群中有人用葡萄牙语喊。
“第一,建立安全的贸易航线,与朝霞城、大宋、乃至更远的国度联通。第二,引进农耕技术,让此地不再依赖过往船只的补给。第三,”他顿了顿,“建立一所学校,让各种知识在此交流传承。”
人群中响起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皱眉,更多人持观望态度。
这时,阳娃站了起来。
她抱着七弦琴,缓步走到维吉尔身边。火光在她素白的衣裙上跳动,让她看起来既像祭司,又像幽灵。
“在来的路上,我写了一首歌。”她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杂音,“献给这片土地,献给所有来到这里的人。”
她没有看任何人,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大厅彻底安静了。
琴声清冷,像月光下的海浪。阳娃闭着眼,开始歌唱:
“抚摸冰凉的雕像
把他们的眼睛擦亮
太阳底下的一切都被你磨损了
除了冷酷的光芒”
她的歌声与在朝霞城时不同——少了那种刻意营造的完美空灵,多了某种粗粝的真实。每个字都像经过砂纸打磨,带着伤痕的温度。
“雕琢洁白的石头
将我们的耳朵唤醒
希望之中的一切都被你粉碎了
除了绝美的形象”
维吉尔听着歌词,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不是一首赞歌,而是一首挽歌——为所有被磨损的、被粉碎的、却依然固执存在的事物而唱。
那些流亡者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他们听懂了,这首歌在唱他们的命运:离开故土,被旧世界磨损、粉碎,却依然带着某种不肯磨灭的东西来到天涯海角。
“刀子嘴,豆腐心
或许你不理解他忠贞的迷思
但请牢记我纯洁的面相”
阳娃睁开眼睛。她的目光扫过大厅里的每一张脸——贵族、商人、学者、罪犯、土着。她的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深切的看见。
“愿你若白日一般纯粹,心如铁石”
最后一句落下时,琴弦颤动出长长的余音。
没有人鼓掌。
一片寂静中,那个被称为“沉默者”的刺青男人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火塘边,从怀中取出一个木雕的小像——那是一个简化的人形,线条粗犷却充满力量。
他将小像放在阳娃脚边,然后用一种无人听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音节铿锵,像石头敲击石头。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大厅。
马丁低声向维吉尔解释:“这是土着人表示最高敬意的方式。那个小像是‘祖灵像’,他们认为歌声能唤来祖灵。”
阳娃弯腰拾起木雕。她用手指抚摸那些粗砺的线条,然后抬头望向维吉尔。
“这地方很好。”她说。
维吉尔知道她的意思——不是因为舒适,不是因为繁荣,而是因为这里的破碎与真实,与她的歌声产生了共鸣。
宴会继续,但气氛已经不同。人们开始主动上前与维吉尔交谈,询问航线、农耕、学校的细节。几个土着代表——通过懂几句土话的商人翻译——询问是否也能学习“画字的技艺”。
深夜,维吉尔和阳娃登上港口旁的一座小山丘。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定居点: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更远处是绵延无际的、被月光染成银白的荒野。
“奥托希望我在这里复制罗马。”维吉尔忽然说,“建起神庙、浴场、剧场、元老院。用秩序征服混沌。”
“但你不会。”阳娃说。
“不会。”维吉尔望向北方,那是朝霞城的方向,也是罗马的方向,“我花了太长时间才明白,真正的文明不是把一种模式强加于万物,而是让万物在碰撞中找到各自的形状。”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那是刘混康给他的密函。在火光下,他再次阅读那些字句:
“维吉尔卿:大洋洲无史,故可造史。然造史之道,不在规划蓝图,而在开掘可能。愿卿做掘井人,非做绘图师。”
“他早就看透了。”维吉尔苦笑,“看透了我,也看透了这一切。”
阳娃在山石上坐下,将七弦琴横放膝上。她随意拨弄着琴弦,不成调的零散音符飘散在夜风中。
“我要在这里建一座歌剧院。”她说,“不用石头,用木头和泥土。不要完美的音效,只要真实的声音。”
“会有人来听吗?”
“会。”阳娃肯定地说,“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带着一首无法在别处唱出的歌。”
远处传来土着祭祀的鼓声,沉闷而有力,像大地的心跳。更近处,某个醉酒的水手用母语唱着故乡的民谣,歌声嘶哑破碎。
维吉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罗马的图书馆里读到一句中国古语:“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当时他理解为:洁白的沙子落入黑泥,也会被染黑。这是对污染的警告。
但此刻,站在这片遍布白沙的海岸,他有了新的理解。
也许白沙落入黑泥,不是被染黑,而是让黑泥中有了光的颗粒。
也许文明的真义,不在于保持某种纯粹,而在于在混沌的混合物中,依然能辨认出那些闪光的存在。
“明天开始,”他说,“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稳定的水源。”
阳娃笑了。这是维吉尔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轻松、如此真实的笑容。
“好。”她说。
月光下,两人一坐一立,望着这片既蛮荒又丰饶、既混乱又充满可能的土地。
远处海面上,一艘晚归的渔船上,渔夫正在收网。网中银鳞闪烁,像是打捞起了满海的星光。
而在更远的北方,朝霞城的自治实验正进入第三个年头,大宋的官二代们正在金帐汗国的草原上学会骑马射箭,刘混康在汴梁宫中批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奏报。
世界在转动,以各自的方式。
在这转动中,有些东西被磨损了,有些东西被粉碎了,但总有些东西——像阳娃歌中所唱——在磨损和粉碎之后,显露出更坚硬的质地,更纯粹的光芒。
维吉尔深吸一口带着海腥味和桉树清香的空气。
这里是起点。
也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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