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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身后合拢，王明那身油滑的官气，连同他带来的那块檀香皂的浓郁香气，一并被隔绝在外。
林枫没有立刻去冲洗，他靠在冰凉的门板上，任由身上的水珠慢慢变冷，在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宿舍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沉稳而有力地跳动。
桌上，那瓶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暖水瓶和那块崭新的香皂，像两件不祥的祭品，安静地摆放着。李卫国和王明刚才的表演，每一个字都裹着蜜，每一句关心都藏着钩子。他们像两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耐心地审视着一只闯入他们领地的动物，试图判断它究竟是温顺的兔子，还是披着兔子皮的狼。
林枫知道，自己今天在田埂上的举动，已经拨动了他们的警报器。一个被架空的、无足轻重的棋子，突然不按常理出牌，跑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小事”，在他们眼中，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手机，再次点开了相册里那个被加密的文件夹。福运公司的注册资料，那些盖着红章的合同复印件，像一排排沉默的幽灵，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这些东西，就是他手中唯一的武器。
如何使用这件武器，决定了他的生死。
直接摊牌？把手机拍在李卫国的办公桌上，义正言辞地揭发他和赵大强的勾当？
林枫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随即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掐灭。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李卫国在最初的震惊后，会露出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微笑。然后，自己会被以“诬告陷害领导”的罪名，被安保人员“请”出办公室。手机会被收走，证据会被销毁，而他林枫，会像一只被捏死的蚂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石桥镇的官场生态链里，连一点涟漪都不会剩下。
那不是勇敢，是愚蠢。
那么，再等等？继续潜伏，搜集更多、更致命的证据？
这个选项似乎更稳妥，但同样充满了变数。李卫国已经起了疑心，王明的眼睛会像探照灯一样时刻锁定自己。时间拖得越久，自己暴露的风险就越大。张会计的办公室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后花园，那只文件盒也不可能永远安静地躺在抽屉最底层。
他不能等。
他必须主动出击，但又不能暴露自己。他需要一把刀，一把不属于自己的、能从更高维度斩下来的刀。
林枫的目光，越过窗户，投向了县城的方向。
县纪委。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粒被点燃的火种，瞬间照亮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匿名举报。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将自己从棋盘上摘出去，变成一个推动棋局的、看不见的手。把水搅浑，把火点起来，让那些习惯了在暗处操作的大鱼们，被迫浮上水面，接受阳光的审视。
他知道这步棋的风险。匿名信往往会被当作捕风捉影而被搁置。但他的信不一样，他手里有干货。福运公司这个明确的靶子，那些具体的合同信息，就是他投出去的、最精准的诱饵。只要县纪委里有一个真正想做事的人，就绝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主意已定，林枫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加速流动。他不再犹豫，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还没用过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先在脑子里反复构思。这封信，不能有任何情绪化的字眼，不能有任何主观的臆断和猜测。它必须像一份冷静、客观的调查报告。
他打开手机，将照片放大，仔细核对着每一个细节。
“关于石桥镇‘福运工程劳务公司’涉嫌套取国家工程款项的举报材料……”
他落笔写下标题，字迹工整，力道沉稳。
正文里，他没有提李卫国，也没有提赵大强，甚至没有提石河水库。他只围绕“福运公司”这一核心展开。
第一，公司基本情况。他详细写下了公司的全称、工商注册号、注册地址（并特意注明该地址为一处早已废弃的民房，属空壳公司），以及法人代表“周铁柱”的身份信息（并指出此人系石桥镇副镇长赵大强的远房表亲）。
第二，可疑合同。他列举了自己拍下的那几份合同的编号和大致内容，重点指出了合同款项与实际劳务严重不符的疑点，并暗示这些合同可能只是资金流转的幌子。
第三，资金去向。他根据合同金额，提出了几笔大额资金流向不明的问题，并建议调查该公司的银行账户流水，重点关注与石河水库项目资金的关联性。
通篇下来，他就像一个局外的、专业的财务审计人员，冷静地陈述事实，罗列疑点，给出调查建议。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经过打磨的石子，坚硬，且直指要害。
写完后，他从头到尾读了三遍，确认没有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页纸撕下来，折叠好，放进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深夜。
第二天，林枫像往常一样上班，整理文件，打扫卫生，应付着同事们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目光。王明果然如他所料，一上午“路过”了他办公室三次，每次都笑呵呵地问他“工作有没有困难”，那份过度的热情，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
林枫表现得毫无破绽，依旧是那个有点木讷、对领导的关心受宠若惊的年轻人。
中午，他借口要去县里给一个远房亲戚送点土特产，向办公室请了半天假。王明听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却很爽快地批了假，还“关心”地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
林枫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他没有直接去客运站，而是先拎着一袋从集市上买的土豆和干豆角，在镇子口等车。他坐上了那辆半小时一班、开往县城的、拥挤而颠簸的中巴车。
车厢里充满了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林枫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他的心却异常平静。
到了县城，他没有急着去邮局，而是拎着那袋土特产，在亲戚家的小区门口转了一圈，确认了地址，甚至还跟门口的保安打听了一下楼号，做足了全套戏码。他感觉暗处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或许是他的错觉，也或许是李卫国的真实安排。
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打印店。店里只有一个戴着深度眼镜的老板在打瞌睡。
“老板，打印一份东西。”
他将手写的信纸递过去，老板接过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问，就开始在电脑上敲字。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声响，那张承载着林枫全部希望的纸，被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付了钱，将打印好的信纸和买来的一个标准信封一起收好，然后迅速离开了打印店，将那张手写的原稿在路上撕得粉碎，扔进了不同的垃圾桶。
最后，他走到了县城最中心的老邮局门口。
他站在那个绿色的、饱经风霜的邮筒前，站了很久。他能感觉到口袋里那封信的重量，它很轻，却又像压着千斤巨石。他知道，一旦这封信投进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他将与石桥镇那张盘根错错节的利益网，彻底为敌。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土味道。他掏出信，看了一眼信封上自己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的“县纪委监察室（收）”，没有再犹豫。
他拉开邮筒的投信口，将信塞了进去。
“哐当。”
一声轻微的、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信，落了下去。
那声音，像是法官落下法槌，又像是战争打响的第一枪。
林枫松开手，转身汇入人流，没有回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石桥镇的棋局，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再由李卫国一个人说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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