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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例会，像一帖过期的膏药，黏在石桥镇所有干部的日程表上，揭下来费劲，不揭又难受。
会议室里，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那台老旧的空调主机在窗外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送进来的冷气却微弱得可怜，还不如王明主任头顶上那几根顽强竖立的头发有存在感。与会者大多垂着眼皮，手里转着笔，或是在笔记本上画着无意义的圈，对台上农业办主任那冗长又空洞的汇报，表现出一种集体性的灵魂出窍。
林枫坐在最靠门的角落，这个位置，通常是留给会议记录员或者没资格发言的年轻人的。他坐得笔直，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手里拿着本子和笔，看起来是全场最认真的那一个。
他没有看台上，而是在观察。
他看到李卫国硕大的身躯陷在主席位的皮椅里，两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时不时扫过全场。他的目光在副镇长赵大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赵大强立刻像被针扎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林枫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鱼，已经彻底慌了。自从刘建军的身影出现在镇政府大门外，李卫国和赵大强就像是被关进玻璃瓶的苍蝇，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们疯狂地打探消息，却只得到一堆模棱两可的“不知道”和“不清楚”。这种悬在头顶的未知，比明确的坏消息更让人崩溃。
“……以上就是我们农业办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谢谢大家。”农业办主任终于结束了他的催眠曲，鞠了一躬，坐下了。
会议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李卫国清了清嗓子，那两声干咳，让所有昏昏欲睡的人都精神了一振。他拿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有喝，又重重地放下，发出一声闷响。
“刚才，农业办的同志提到了农田灌溉的问题。”李卫国开口了，声音比平时低沉，也更有压迫感，“这让我想到了我们镇的另一项重点工程，石河水库项目。”
来了。
林枫握着笔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又小心翼翼地，朝角落里的林枫瞥来。赵大强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像墙壁一样白。
“这个项目，是县里和镇里都高度重视的民生工程。立项的时候，我们是拍了胸脯，向老百姓打了包票的！”李卫国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掌在桌面上重重一拍，“但是现在呢？项目停滞不前，成了一个烂摊子！老百姓怎么看我们？县领导怎么看我们石桥镇的班子？”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之前，考虑到要给年轻人压担子、给机会，我们把这个项目的后续工作，交给了新来的大学生干部，林枫同志。”
终于，他点名了。
那一瞬间，林枫感觉自己像被聚光灯打在了脸上，全场的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麻木不仁，像无数根细针，齐刷刷地刺了过来。
王明主任的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欣赏一出好戏。
“林枫同志。”李卫国叫着他的名字，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姿态，“你来我们石桥镇，也有段时间了。这个水库项目交给你，也有日子了。我想问问你，你都做了些什么？项目上，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痛心疾首”。
林枫站了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能感觉到，李卫国头顶那个【-85，猜忌\/敌视】的数值，正在剧烈地闪烁，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红色警报灯。
他知道，李卫国并不是真的关心项目进展。他只是需要一个靶子，一个可以让他发泄内心恐惧和转移内部压力的靶子。而自己，这个没背景、被架空、还“不老实”的年轻人，是最好的人选。
“怎么，说不出来？”李卫国冷笑一声，“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听说你工作很‘深入’嘛，天天往村里跑，帮张大爷家通了水渠，还亲自下地干活，干得热火朝天。照片都上咱们镇的宣传栏了，很感人嘛！”
他把“深入”和“感人”两个词咬得极重，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在这些官场老油条看来，一个负责重点工程的干部，跑去干通水渠这种村干部都能干的“小事”，不是沽名钓誉，就是不务正业的傻子。
“但是！”李卫国的话锋猛地一转，变得森然可怖，“我要提醒你，林枫同志！你的本职工作是什么？是统筹整个石河水库项目！不是让你去田间地头作秀！通一条水渠，能解决水库的根本问题吗？能让几十万的工程款回来吗？能给全镇的老百姓一个交代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在其位，谋其政！连自己的主业都分不清，这种行为，不是勤奋，是本末倒置！是典型的形式主义！”
一顶“形式主义”的大帽子，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扣了下来。
赵大强低着头，眼底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明白了，李卫国这是要拿林枫开刀，来敲山震虎，同时也向某些可能存在的“眼睛”表明：我们内部正在自查自纠，问题都出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林枫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苍白和慌乱，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他甚至在想，李卫国的这番表演，如果拿到电影学院，大概能评个“年度最佳反派配角”。够狠，也够蠢。这种气急败坏的撕咬，恰恰暴露了他内心的虚弱。
看到林枫“蔫了”，李卫国心中的郁结之气，总算出了一口。他感觉自己重新找回了对局势的掌控感。
他靠回椅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宣判：“鉴于林枫同志在石河水库项目上进展缓慢，工作方法存在严重问题。经班子研究决定，对项目工作进行调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明。
“第一，为了集中财力办大事，削减不必要的开支，水库项目办公室的办公经费，从这个月起，削减一半。”
“第二，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避免资源浪费，今后，林枫同志需要调动任何单位的人员或设备，必须先向镇政府办公室提交书面申请，由王明主任统一审批、统一调配。”
这两条决定一宣布，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不是敲打，这是釜底抽薪。没有经费，没有人事权，林枫这个所谓的“项目负责人”，被彻底架空成了一个光杆司令，连一枚公章的效力都不如。
“林枫同志，你有什么意见吗？”李卫国看着他，问道。那语气，像是在问一个死囚，想吃米饭还是馒头。
林枫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屈辱”和“不甘”，但最终，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没有意见。我接受组织的批评和安排，会努力改进。”
他这副“忍气吞声”的样子，让李卫国很满意，也让王明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
会议结束，众人鱼贯而出。经过林枫身边时，大家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只有王明，特意放慢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鼓励”道：“小林啊，别灰心，李书记也是为你好。年轻人嘛，多受点挫折，才能成长。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写申请嘛！”
说完，他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扬长而去。
林枫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闻着空气里残留的烟味和官气，脸上的“屈辱”和“慌乱”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知道，李卫国以为自己斩断了他的手脚，把他关进了一个更小的笼子里。
可李卫国不知道，对于一粒想要扎根的种子来说，把它从坚硬的水泥地，扔进看似贫瘠的泥土里，那不是惩罚。
那是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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