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松烟古墨被萧明玥带回静思轩后，并未立即显山露水。她用柔软的细棉布，蘸取少量清水，极轻极缓地拂去其上经年的浮尘，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墨锭的本色逐渐显露，黝黑沉静，那行“延熙元年松烟”的刻字也清晰了几分，古朴之气扑面而来。她未敢多做清洗，怕损了包浆，更怕留下人为的痕迹。
随后，她寻来一方素净的青色软缎，将古墨仔细包裹好，那青色与她的衣裙同色，毫不显眼。此物便被她贴身收着，白日藏在袖中暗袋，夜间置于枕下，如同一个无声的秘密，只待那个最恰当的时机。
时机，需要耐心，也需要运气。
一连两日，萧明玥都带着晚翠在御花园靠近乾清宫的那几条宫道上“散步”。她不去那些妃嫔聚集的热闹处，只拣那人迹稍少，却又可能是皇帝往来必经的路径。她步履从容，目光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赏秋日最后的景致，唯有袖中那方被体温焐热的墨锭，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晚翠心中忐忑，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不时紧张地扫向四周，生怕错过什么，又怕真的遇上什么。
直到第三日午后，天光略显慵懒，秋风也歇了几分力道。萧明玥正行至一处连接御花园与乾清宫区域的汉白玉石桥附近，桥下流水潺潺，岸边柳丝已泛金黄。也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隐约的环佩之声，让她瞬间绷紧了心弦。
是皇帝的仪仗。
她立刻停下脚步，垂首敛目，恭敬地退至道旁，做出避让的姿态。晚翠也慌忙跟着跪下，心跳如擂鼓。
明黄色的伞盖率先映入眼帘，随后是雍帝那挺拔的身影。他今日似乎心情尚可，步履不疾不徐，正与身旁的李德全低声交代着什么。他的目光随意扫过路旁跪伏的宫人，并未停留。
就在皇帝一行即将从她身前走过的刹那，萧明玥仿佛是因为跪得久了，腿脚发麻，起身时身形微微一晃，袖口“不经意”地一松——
那方用青色软缎包裹得妥帖的物事，便从她袖中滑落，“啪”的一声轻响，掉在了光洁的汉白玉路面上。包裹的软缎散开一角，露出了内里那锭黝黑古朴的墨锭。
这声响动不大，但在寂静的御前，却显得格外清晰。
皇帝的脚步顿住了。李德全眉头一皱，正要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拾起那“碍事”的东西。
然而，雍帝的目光却已被那抹沉静的黑色吸引。他是爱墨之人，只一眼，便觉那墨锭形制古雅，非同寻常，绝非宫中常见的制式。
“且慢。”他出声制止了太监，自己竟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那方墨锭上，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探究。
萧明玥此刻已“惊慌”地重新跪好，伏地请罪：“皇上恕罪！婢妾不慎遗落身边杂物，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肩膀微缩，显得柔弱而无助。
雍帝却没有理会她的请罪，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块墨上。他示意李德全将墨锭拾起，呈到他面前。
他接过墨锭，指尖触及那温润沉实的质感，心中便是一动。再细看那侧面的刻字，“延熙元年松烟”几个字映入眼帘，他眼底瞬间掠过一抹精光。延熙年的松烟古墨！这可是前朝御制珍品，存世极少，他寻觅已久，竟在此处得见？
他抬眸，看向依旧跪在地上，身形单薄的萧明玥，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惊疑：“此物……是你的？”
萧明玥抬起头，脸上带着未褪的惶恐，眼神纯净又带着几分茫然，她看了看皇帝手中的墨锭，轻轻点头，又连忙摇头：“回皇上，是……是婢妾的。但、但婢妾也不知这是何物，只是……只是家中带来的旧物，婢妾见它黑黝黝的，样子别致，便时常带在身边把玩……”
她将“不识货”和“小女儿心性”演绎得淋漓尽致。
“家中旧物？把玩？”雍帝重复着她的话，再看看手中这方价值不菲的古墨，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作何表情。这女子，能对着残荷品评李义山的诗句，却将一方前朝御制古墨当做寻常玩物？是真不知，还是……
他审视地看着她，见她眼神清澈，惶恐不似作伪，那张清丽的脸庞在秋日淡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真诚。
或许，真是巧合？是她机缘所得，却明珠蒙尘？
不管怎样，这方古墨，确实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摩挲着墨锭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跨越时空的质感，语气缓和了些许：“此物名墨，乃是文人书写之物。此锭更非俗物，乃是前朝御制松烟古墨，极为难得。”
萧明玥适时地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无措：“啊？这……这黑块竟是这般贵重之物？婢妾愚昧，竟一直不知……还请皇上恕婢妾不识之罪。”她说着，又要叩首。
“不知者不罪。”雍帝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青衣素颜，却偏偏接连在他面前展露出与众不同的特质。残荷诗心，是风雅；身怀重宝而不自知，是懵懂亦是纯真。这种矛盾，组合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韵。
他将墨锭在手中掂了掂，沉吟片刻，道：“此物于你，不过是件玩物。于朕，却可堪品鉴。朕便收下了，你可愿意？”
萧明玥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顺柔弱的模样，连忙道：“皇上喜欢，是此物的造化，婢妾岂有不愿之理？只是……只是这毕竟是婢妾家中旧物，虽不知其贵重，但终究是个念想……”她话语未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念想”的不舍。
雍帝闻言，倒是笑了。这女子，倒是有趣，既不敢违逆他，又念着旧情，心思单纯得让人生不出恶感。
“嗯，朕知道了。”他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只对李德全道，“回头记得，赏萧答应。”
“嗻。”李德全躬身应下，目光在萧明玥身上极快地掠过，心中已对此女留了心。
“起来吧。”雍帝最后看了萧明玥一眼，将那方古墨握在手中，转身离去。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直到皇帝仪仗远去，晚翠才敢上前扶起萧明玥，发现自家小姐的手心一片冰凉，竟是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小姐，您……”晚翠心有余悸。
萧明玥缓缓直起身，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她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掐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她知道，她投出的饵，已经被鱼儿嗅到了。而且，鱼儿很满意。
接下来，便是静待那“赏赐”的到来。那将不仅仅是对一方古墨的回报，更是对她这个人的，一次全新的定位。
秋风拂过，桥下流水依旧，却仿佛奏响了一曲无声的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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