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清晨,北木小院裹在厚厚的素白里,静得能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微响。宋志学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没怎么合眼。西厢房久未住人,虽经李强和李刚一番洒扫,仍透着一股清冷的、混合着旧木与尘土的气息。这与他在广州住的、总是残留着空调嗡鸣与窗外车流声的公寓截然不同。黑暗中,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雪落屋檐,甚至仿佛能听见院子深处、那些沉默木料的呼吸。
天蒙蒙亮,他便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寒气扑面,却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院子里,秦建国已经在扫雪,动作不快,却极稳当,竹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是这片静谧里唯一的节奏。李刚正撅着屁股,用冻得通红的手在雪地上写大字,是沈念秋昨天教的“木”字,横平竖直,写得认真,呵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在清冽的空气里。厨房窗户透出晕黄的灯光,飘出熬粥的米香。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多余的话语。早饭是简单的玉米粥、窝头、咸菜。饭桌上,秦建国对宋志学说:“吃完,先把院里雪清干净。工具房你知道。” 又对李刚说:“你志学哥清雪,你去劈柴,把东墙根那堆柴火劈了,大小按老规矩。”
这便是他回归后的第一个早晨。清雪,劈柴。最普通,甚至显得有些“下马威”意味的活儿。宋志学默默点头,扒完碗里最后一口粥。
扫雪并非难事,但秦建国要求将小径、工作间门口、甚至老榆树下的积雪都清理到不碍事又不伤及树根的程度,且雪要堆得整齐,不能胡乱摊在花圃或料堆旁。这需要耐心和条理。宋志学起初有些心浮气躁,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的“体力劳动”,与他想象中“重新沉浸手艺”的情景相去甚远。可当他挥动扫帚,听着单调的沙沙声,看着原本被雪覆盖的熟悉地面一寸寸显露,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开始蔓延。他想起昨夜自己的倾诉,想起秦建国那句“受捶打,受琢磨”。或许,这便是第一下捶打。
另一边,李刚劈柴的动静则干脆利落得多。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裂开,露出干燥的内芯。他显然已很熟练,知道如何找纹理下斧,如何省力。劈好的柴块大小均匀,被他整齐地码放在檐下干燥处。偶尔,他会抬头看看宋志学扫雪的背影,眼神里有些好奇,也有些不易察觉的比较——这个见过大世面、读过很多书的志学哥,干起这最基本的活儿,似乎并不比自己强多少。
上午的时光便在扫帚与斧头的交响中流过。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活干完,宋志学鼻尖冒汗,手心发热,那份萦绕不去的都市倦怠,似乎被冻住,又随着汗水排掉了一些。
秦建国检查了清雪和劈柴的成果,未置可否,只对宋志学说:“下午,跟着强子,给琴台做最后的校平。”
琴台已被移至光线充足的工作台中央。它已完全脱离了木材的原始粗粝,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简素与含蓄的优雅。弧形台面如一抹凝住的浅云,四足稳实地撑起这份轻盈。通体无漆,靠的是无数次打磨后木材自身焕发出的、温润如蜜的光泽。李强正用一根细如发丝的水平线,两端各系一枚小小的铜坠,在台面上方极缓慢地移动,检查着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起伏。这是一个需要绝对静心与敏锐感知的步骤。
“志学,你眼力好,过来帮我看看这边角。” 李强招呼他,语气平常,仿佛宋志学从未离开。
宋志学凑近,屏息凝神。在窗外雪光的映照下,琴台表面并非绝对平整如镜,而是有着极其微妙、顺应木纹走向的、呼吸般的自然起伏。水平线的铜坠几乎静止,只在李强指尖最轻微的移动下,才会产生几乎不可见的偏转。
“这里,” 李强指着一处台面与足部交接的弧线,“感觉‘气’有点滞。不是不平,是线走得不够‘畅’。你觉得呢?”
宋志学仔细看去。那是台面底部向内收敛、再与琴足上端外扩线条衔接的过渡区域。线条本身无可挑剔,但若以“气韵流动”的苛刻标准衡量,确实显得略有些“紧”,不够圆融自如。这判断无关精密仪器,全凭手艺人长期与木头对话积累的直觉。
“是有点……‘收’得太急?” 宋志学试探着说,用手虚虚地沿着那条线比划。
“对!” 李强点头,“就是这意思。得再让它‘松’一点,哪怕只是用最细的砂纸,顺着纹路,轻轻带几下。重一分就塌,轻一分没用。这活儿,急不得,也蛮干不得。”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宋志学就站在李强旁边,看他如何与那“一丝火气”较劲。李强并不频繁下刀或用砂纸,更多时候是看,是抚摸,是闭眼感受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是变换角度观察光线在木纹上的流淌。偶尔,他才会拿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砂纸,或者一把刃口镜亮的扁铲,在某个点上轻轻蹭几下,吹去木屑,再反复检视。每一次动作都轻缓得近乎仪式。
宋志学看着,起初有些不耐,觉得效率太低。但渐渐地,他被这种极致的专注与耐心攫住了。他想起自己在广州,为了赶项目进度,对着电脑屏幕疯狂调整参数,用高速数控机床尝试各种炫技切割,追求的是视觉冲击和“创新点”。而这里,追求的是一种“恰好”,是让木头本身的“生命”以最舒适、最自然的姿态呈现出来,手艺人的作用,是引导,是成全,而非强加。
“强哥,” 他忍不住轻声问,“你怎么知道,蹭这几下就够了?万一过了呢?”
李强停下动作,想了想,说:“凭手感,也凭‘交情’。跟这块木头处了这些日子,它哪里硬,哪里软,哪里纹路顺,哪里有个暗结,心里大概有本账。校平找线,就像跟老朋友聊天,得顺着他的话头,察觉他语气里那点微妙变化。你觉得‘滞’了,那就是它告诉你,这里它‘不舒服’。你轻轻帮它一下,它‘松快’了,那份通畅的感觉,会从你手上传回来。过了,感觉就‘飘’了,或者‘塌’了,那就得道歉,想办法补救,但总归是伤了和气。”
“伤了和气……” 宋志学咀嚼着这个词。在他过去接触的设计理念里,材料更多是被征服、被塑造的客体。而在这里,材料是拥有脾气、记忆,甚至“人格”的对话者。手艺是交流,是磨合,是建立一种彼此尊重、相互成就的“和气”。
琴台的校平直到日头西斜才告一段落。李强终于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成了。明天可以开始上最后一道蜂蜡了。”
一直坐在茶室门口默默看着的秦建国,此时才踱步过来,伸手在琴台几个关键部位按了按,摸了摸,点了点头:“嗯,这‘台’算是站稳了。能托住琴,也托得住那份‘静’了。”
晚饭时,氛围比昨日稍显轻松。李刚叽叽喳喳说着自己今天又认了哪几个字,沈念秋温和地纠正他的发音。王娟提到,那位定制琴台的女士来信,说开春后想亲自来取,并希望能听听古琴放在这琴台上的初音。宋志学话依然不多,但眼神里多了些专注倾听的神采。
饭后,秦建国叫住了准备帮忙收拾碗筷的宋志学:“志学,你来。”
两人走进茶室,炉火正旺。秦建国从墙角一个旧木箱里,取出几块木料边角,大小不一,木质各异,有松木、榆木、椴木,甚至有一小块颜色深沉的枣木。
“从明天起,你不用跟着强子做细活了。” 秦建国把木料放在宋志学面前,“你就用这些边角料,给我磨十根榫头,十只卯眼。样子按最传统的平榫来,尺寸我待会儿给你。要求只有一个:严丝合缝,松紧得宜,不用胶,立得住,拆得开。”
宋志学一愣。磨榫卯?还是最基础的平榫?这几乎是学徒入门的第一课。他多年前就做过,后来觉得简单,早已追求更复杂、更“有设计感”的榫卯结构。
秦建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觉得简单?磨好了再说。磨的时候,记着李强今天的话,跟你手里的木头,‘交交情’。什么时候觉得这榫卯不仅有‘形’,还有‘气’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宋志学看着那些其貌不扬的木料边角,又看看秦建国平静无波的脸,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师父。”
夜深了,雪光映窗。宋志学坐在分配给自己的小工作凳前,拿起第一块松木边料,感受着它轻软略糙的质地,掂了掂分量。旁边,是几把需要他自己打磨到极致的凿子和刻刀。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但这一次,他的心境已然不同。他知道,他要磨的不仅是木头的榫卯,或许,更是自己那颗被外界喧嚣磨得有些粗糙、有些迷失的心。
小院的冬夜,寂静而漫长。只有西厢房窗户透出的、持续到很晚的灯光,和那隐约传来的、极有耐心的、砂纸与木头摩擦的沙沙声,轻柔而固执,仿佛在与这场大雪,也与过去的自己,进行着一场沉默而坚定的对话。北方的寒气依然料峭,但炉火不熄,那缓慢而清晰的磨砺之声,正一点点,将冷硬的茫然,砥砺出温润而坚实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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