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会兵败如山倒的消息,如同深秋的寒潮,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上海滩每一个隐秘的角落,自然也传到了西郊那处被高墙竹林环绕、终日弥漫着草药清苦气息的所在。就在外界以为这位昔日沪上资本圈的“定海神针”已然认输、蛰伏待毙之际,一封措辞古雅、甚至带着几分谦卑的邀约,经由一位早已淡出江湖、却仍具分量的人物之手,递到了金茂大厦宝总的案头。
邀约信写在洒金宣纸上,是工整的毛笔小楷,内容出人意料:巫医生自称“近感心神耗损,夙夜难寐,听闻宝总与申城国手毛老先生相熟,不知可否劳烦引荐,或拨冗至鄙人陋室一叙,容某略尽地主之谊,亦可请教养生之道。”落款是“愚兄巫静芝顿首”,客气得近乎诡异。地点,正是他那个鲜为人知、只接待极少数核心人物的私人中医诊所。
这绝非简单的求医问诊。这是一场鸿门宴,是败军之帅在最终结局揭晓前,对胜利者发起的最后一次试探,一场于风平浪静之下暗藏机锋的心理较量。
宝总拿着这封散发着淡淡檀香的信笺,在落地窗前伫立良久。窗外,浦东陆家嘴的摩天楼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他刚刚赢下的崭新天地。而巫医生诊所所在的西郊,则代表着那个盘根错节、即将被扫入历史的旧时代。他深知此行凶险,巫医生经营数十载,树大根深,虽前线溃败,但其潜藏的能量和狠辣手段,仍不可小觑。然而,若不去,反倒显得怯懦,也失去了彻底摸清对方底牌、了解其最终意图的机会。
权衡再三,宝总决定单刀赴会。他没有带小闲,也没有通知李李,只吩咐老陈备车,并做了一些必要的安全安排。这是一场主帅对主帅的较量,人多反而落了下乘。
午后,车子驶离繁华的市区,转入西郊幽静的林荫道。巫医生的诊所隐蔽在一处看似普通的旧式洋房院落内,青砖灰瓦,藤萝缠绕,唯有门口两盏不甚起眼的白色灯笼,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香,暗示着此地的非同寻常。一位穿着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管家早已候在门口,无声地引着宝总入内。
室内光线柔和,陈设极简,却处处透着不凡的品味。紫檀木的多宝格里陈列着一些古朴的瓷器和线装书,墙上挂着一幅意境空灵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多种草药混合的、复杂的清苦气息。巫医生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式对襟褂子,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红泥小炉前煎药,药罐里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他看起来比宝总上次见他时苍老憔悴了许多,鬓角白发丛生,腰背也不似以往挺直,但当他缓缓转过身来时,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透出的光芒,却依旧锐利、冷静,仿佛能穿透人心。
“宝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巫医生放下蒲扇,脸上挤出一丝略显疲惫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惯有的、不容置疑的从容。他摆手示意宝总在旁边的太师椅坐下。
“巫先生客气了。”宝总微微颔首,从容落座,目光平静地迎向巫医生的审视。
没有寒暄,巫医生直接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宝总搁在茶几软垫上的手腕寸关尺上,竟是真的开始号脉。他微闭着眼,指尖力道轻柔却稳定,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梦呓:“宝总体格强健,气血旺盛,尤胜当年。然……气血过旺,则易升易浮,难以敛藏。犹如这商海,波涛汹涌,固然可乘风破浪,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须知,孤阳不生,独阴不长。阴阳平衡,方能长久啊。”
这番话,看似在谈论医理养生,实则字字句句都在隐喻当前的局势。他在暗示宝总风头太盛,提醒他注意“平衡”,留有余地,甚至是在警告“物极必反”的道理。
宝总不动声色,淡淡道:“多谢巫先生指点。不过,水若污浊,波涛再平,也是死水一潭,养不出真龙。唯有大破大立,涤荡污浊,引入活水,方能滋养万物,生生不息。这阴阳平衡,也该建立在清浊分明的基础上才是。”
巫医生搭脉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睁开了眼睛,深深看了宝总一眼,收回了手。“宝总见解独到,老朽受教。”他不再绕圈子,轻轻叹了口气,话锋转向,“此番邀约,一来确实是身体不适,想寻个清静;二来,也是想当面向宝总道一声,麒麟会此番,确实是看走了眼,低估了宝总的能力和决心。”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宝总年少有为,眼光、魄力、手段,皆是上海滩几十年未见。贸易通一役,翻云覆雨,堪称经典。老朽在幕后观之,亦不免击节赞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言不虚。”
这番赞誉,若是旁人听来,或许会飘飘然。但宝总心中警铃大作,深知这只是风暴前的平静,是毒蛇吐信前的试探。
果然,巫医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然而,宝总可曾想过,麒麟会在此地盘踞数十载,固然有其不当之处,但其存在,是否也维系了沪上资本圈的某种……微妙的平衡?譬如人体经络,虽有淤塞,却也支撑着气血运行。若骤然以猛药攻之,固然可通淤塞,但也可能经脉尽断,气血崩散啊。”
他开始描绘一种“共存”的愿景,声音充满诱惑:“以宝总之才,若能稍敛锋芒,与麒麟会剩余的资源携手……譬如,梅如海虽倒,但其多年积累的审计网络和人脉尚在;罗文锦虽走,其海外渠道亦非毫无价值。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共同整合,何愁不能开创一个远超现在的大局面?届时,上海滩的商业格局,将由宝总重新书写,岂不胜过如今这般两败俱伤、徒耗元气?”
其真实目的,昭然若揭:一是探听宝总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关于A先生事件的核心证据,底线在哪里;二是试图为麒麟会残余势力,或者至少为他巫医生本人,寻找一条或许不够光彩、但能保全实力、以图未来的退路。这是败局已定下的最后努力,充满了老牌枭雄的算计和无奈。
面对这番充满暗示和诱惑的“劝和”言论,宝总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平静。他清楚地知道,巫医生口中所谓的“平衡”与“大局”,不过是维护其旧有权力格局和既得利益的华丽遮羞布。他不再虚与委蛇,决定亮出底牌。
“巫先生,”宝总坐直身体,目光如炬,直视巫医生,声音清晰而坚定,“您所说的‘平衡’,晚辈不敢苟同。那种建立在信息黑幕、权力寻租和对弱小者掠夺之上的‘平衡’,是腐朽的,是病态的。我宝总所求的,并非简单的谁取代谁,而是要打破这种畸形的平衡,建立一个更透明、更公平、让真正创造价值的企业能够茁壮成长的新规则、新秩序。”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携手合作……道不同,不相为谋。麒麟会的资源,或许有其价值,但若其根基是建立在非义之上,那么这种合作,无异于饮鸩止渴。宝隆贸易和贸易通,要走的是阳光下的正道,靠的是产品、服务和创新,而非权谋与掠夺。”
最后,宝总提到了最关键的核心,他虽然没有出示任何具体证据,但话语中的分量却重若千钧:“此外,关于十年前的旧事,特别是A先生那桩公案,晚辈也已有深入了解。有些债,拖欠太久,是时候连本带利清算了。这,不是个人恩怨,而是关乎市场公平、关乎商业伦理的……公道!”
“公道”二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诊所内炸响。
巫医生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裂痕。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和冰冷。他死死盯着宝总,仿佛要将他看穿。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诊所内只剩下红泥小炉上药罐轻微的沸腾声。
终于,巫医生缓缓靠回椅背,发出一声似叹息又似冷笑的轻哼,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透着一股寒意:“宝总,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但你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把路走得太绝,未必是好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威胁的幽光,缓缓道:“麒麟会纵然倒下,但其盘根错节数十载,关系网遍布各处,有些‘看不见的力量’……也未必乐意看到现有的秩序被彻底颠覆,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江湖,不只有打打杀杀,更多的,是人情世故。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暗示即使麒麟会明面上失败,其潜藏的影响力依然存在,若宝总执意追究到底,必将面临来自更隐秘层面的反扑。
宝总闻言,神色不变,反而淡淡一笑,从容起身:“巫先生的提醒,晚辈记下了。不过,我始终相信,朗朗乾坤,邪不压正。至于人情世故……若是以牺牲公道和规则为代价,这种人情的‘江湖’,不要也罢。告辞。”
说完,宝总微微颔首,不再多看脸色铁青的巫医生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诊所里回响,坚定而决绝。
望着宝总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巫医生僵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药茶,手背上青筋隐现。他知道,所有的试探、缓兵之计、乃至最后的威胁,都已失效。这个年轻人,心如铁石,意志坚定,绝不会妥协。
谈判,彻底破裂。道不同,已是不死不休之局。最终的清算对决,已无可避免。诊所内,药香依旧,却弥漫着一股决战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巫医生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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