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湖未至，沈无争与姬明月在一座小镇停留了下来。
原因无他，姬明月被镇口那株需十人合抱、据说已有三千树龄的古枫吸引了。时值深秋，枫叶红得如同浸透了晚霞，又像是熊熊燃烧却寂静无声的火焰，铺天盖地，将半条街都染成了暖红色。风过时，红叶翩然落下，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小镇因这株古枫而得名，也因这株古枫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和寻幽访静的修士，虽不及大城繁华，却也别有一番精致闲适。
姬明月在古枫树下仰头看了好一会儿，又蹲下身捡起几片形状完美的红叶，对着阳光细看叶脉，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沈无争便负手站在一旁，玄衣上的紫色小花依旧别着，在漫天红叶的背景下，竟也不显突兀。
“今晚就住这儿吧？”姬明月回头，眼眸被红叶映得亮晶晶的，“听说镇子里有家老字号，用枫糖和本地山泉酿的‘枫露酒’很不错，咱们去尝尝？”
沈无争自无不可。
两人在镇上寻了家看起来干净清雅的客栈住下，要了临街的二楼客房。推开雕花木窗，便能看见那株巨大的古枫，以及树下络绎不绝的赏枫人。
安顿好后，姬明月果然拉着沈无争去寻找那家传说中的酒肆。酒肆不大，藏在一条青石板巷子深处，门口挂着个不起眼的木牌，上书“枫眠”二字。店内只有七八张桌子，此刻已有五六桌客人，低声谈笑，气氛安然。
掌柜的是个面容和善、眼神清亮的中年人，并无修为在身，却自有一股从容气度。见沈无争二人进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热情却不谄媚地引他们到窗边一张空桌坐下。
“二位客官是来赏枫的吧？小店自酿的枫露酒正当时，可要尝尝？佐酒的小菜有枫糖渍的山楂、卤香豆干、清炒时蔬，还有今日刚送来的新鲜银鱼，煎炸皆可。”
姬明月点了枫露酒，又按掌柜推荐要了几样小菜。不多时，酒菜上桌。酒是浅琥珀色，盛在粗陶酒碗里，并无扑鼻浓香，只有一股清甜微辛的枫糖气息隐隐萦绕。小菜也做得清爽别致，山楂红艳，豆干褐亮，银鱼炸得金黄酥脆。
姬明月先抿了一口酒，眼睛微微眯起：“唔……甜而不腻，辛而不烈，回味有股淡淡的草木清气，好酒！”她将酒碗推到沈无争面前，“老沈，尝尝，比落霞城的醉仙酿如何？”
沈无争端起酒碗，饮了一口，细品片刻，道：“醉仙酿浓烈张扬，如江湖豪客。此酒清润含蓄，似山野隐士。各有所长。”
“评价这么高？”姬明月笑道，夹起一颗枫糖山楂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配着清润的酒液，确是一种平凡的享受。
两人慢慢吃着酒菜，听着邻桌客人低声谈论着今年的枫叶似乎比往年更红，谈论着镇东头李秀才新作的咏枫诗，谈论着山里最近似乎有低阶妖兽异动，守备队已经加强了巡逻……琐碎，真实，充满了生活气息。
窗外，天色渐晚，古枫树下挂起了几盏暖黄色的灯笼，将飘落的红叶映照得更加朦胧梦幻。赏枫的人渐渐少了，小镇陷入一种安宁的暮色之中。
酒至微醺，菜已见底。姬明月托着腮，看着窗外灯笼下飞舞的红叶，忽然轻声道：“老沈，你说……如果我们不是仙帝，只是这小镇里两个普通的修士，开这么一家小酒肆，每天酿酿酒，看看四季变化，接待四方过客，闲时修炼，忙时操持……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也挺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酒意熏染后的柔软，目光有些迷离，仿佛真的在想象那样一幅画面。
沈无争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酒碗的边缘，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被灯火柔化的红叶与夜色。
漫长的生命中，他见过星辰诞生与寂灭，掌控过亿万生灵的命运走向，布局落子于诸天棋局。平凡、安稳、琐碎……这些词汇距离他太远太远，远到几乎成为概念而非体验。
但这段时日，与她同行，看山看水，品茶饮酒，听市井喧哗，感四时变迁……那些曾经遥远的概念，似乎被赋予了具体的颜色、声音、气味和温度。
“或许。”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一分，“然世间并无‘如果’。你我之道，不在方寸之间。”
姬明月回过头，看向他。灯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动，将那惯常的冰冷漠然冲淡了些许，显出一种罕见的、沉静的温和。她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失望，反而有种了然和满足。
“知道啦，沈大仙帝。我就是随便说说嘛。”她摆摆手，又给自己斟了半碗酒，“不过，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挺好的，对吧？”
“嗯。”沈无争应了一声，也端起酒碗，与她轻轻一碰。陶碗相撞，发出沉闷而朴实的轻响。
就在这温馨宁静的时刻，沈无争摩挲酒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那被自我封印了绝大部分、仅保留基础感知的神识，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与他白日里在山涧瀑布边探查到的、那警戒符箓残留气息同源的力量波动。
那波动一闪而逝，方位似乎在小镇西北方向，靠近进山的路口？而且，似乎不止一道气息，其中一道隐含锋锐雷意，虽然极力收敛，但本质颇高，绝非寻常散修。
是符箓的主人回来了？还是另有其人？
沈无争面上神色未变，依旧慢饮碗中残酒，仿佛毫无所觉。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属于棋手看到意料之外棋子落入棋盘时的微光，悄然掠过。
姬明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放下酒碗，秀眉微挑，传音道：“老沈，西北边好像有点热闹？刚才过去那几道气息，有点意思啊。跟白天潭边那个，是不是一伙的？”
“气息同源，雷意迥异。”沈无争传音回道，语气平淡，“静观其变。”
“要不要跟去看看？”姬明月兴致盎然，显然酒意和闲适并未完全消磨她的好奇心。
沈无争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不必。若有所图，自会显露。你我在此，便是变数。”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们俩的存在本身，对于任何发生在此地方圆百里内的事情，都是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变量。贸然介入，或许会使得原本清晰的线索变得混乱。不如以逸待劳，看戏即可。
姬明月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按捺下好奇心，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酒菜和窗外景色上，只是那双灵动的眸子，偶尔会瞟向西北方向，带着一丝玩味的期待。
小镇依旧安宁，古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洒落更多红叶。酒肆内的客人渐渐散去，掌柜开始收拾桌椅，准备打烊。
小镇之外，山林之中，几道借着夜色掩护的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白日里沈无争与姬明月曾停留过的瀑布深潭方向，悄然潜行。
而更遥远的百花谷，留守的苏晚晴于日常巡视阵法时，忽然心有所感，望向东南方向。护谷大阵反馈回的、极其遥远的空间波动异常微弱，却让她清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凝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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