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五月中。
南皮城被围已近一月。
这座曾经富庶的安平国治所,如今已是人间炼狱。
城墙被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日夜攻打,多处出现裂痕,守军用沙袋、木石勉强堵住,但谁都知道,撑不了多久了。
城头上,守将马延拄着刀,望着城外连绵的敌军营寨,眼神死灰。
他的甲胄破烂不堪,左肩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三天前,公孙瓒亲自率队登城,他一刀砍翻了两个敌兵,也被流矢射中。
“将军,粮仓……空了。”副将李孚走过来,声音干涩,“弟兄们今天只喝了点稀粥,还是掺了树皮的。”
马延没回头,只是问:“城里还有多少能战的?”
“能站起来走路的,不到三千。”李孚苦笑,“其他的……要么伤了,要么饿得走不动道。”
三千。马延心里算了算。城外公孙瓒至少还有一万五千人,而且都是骑兵,来去如风。
怎么守?
“援军呢?”他问,明知故问。
李孚沉默片刻:“邺城那边……五天前就断了消息。听说曹军破城了,审别驾……殉国了。”
马延身体晃了晃。他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一阵眩晕。
审正南死了。邺城破了。
那他们还守在这里干什么?为谁守?
“将军,”李孚压低声音,“公孙瓒昨日又射了劝降书进来。说只要开城,不杀一人。若再顽抗……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马延缓缓转过身。城头上,守军们或坐或卧,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有人抱着长矛,却在打瞌睡;有人望着城外,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人,跟着他守了一个月。死了多少兄弟?他不知道。
他只记得,每天早晨点数,都会少几十个。
有的是战死的,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伤重不治。
“你觉得,咱们还能守几天?”马延问。
李孚犹豫了一下:“最多……三天。”
“三天……”马延喃喃重复,“三天之后呢?”
李孚没说话。答案谁都清楚——城破,人亡。
就在这时,城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将军!将军!”一个哨兵连滚爬爬跑上来,“北面!北面来了一队人马!”
马延心头一紧,冲到北面城墙。只见远处烟尘滚滚,一支骑兵正朝南皮疾驰而来,约莫有千余人。
不是公孙瓒的人——白马义从的旗帜是白的,这支队伍的旗帜是青色的。
“是……是青州兵!”李孚眼睛一亮,“大公子!是大公子来救咱们了!”
马延却皱起眉头。青州兵?袁谭?
他仔细看去,那支队伍确实打着“袁”字旗,但队形散乱,奔驰间尘土飞扬,看起来不像援军,倒像是……逃难的。
果然,等那支队伍靠近些,马延看清了。为首一人盔甲歪斜,披风破烂,脸上满是尘土,不是袁谭是谁?
但他身后那些骑兵,个个狼狈不堪,不少人带伤,马匹也跑得口吐白沫。
这哪里是援军?分明是溃兵。
“开城门!”马延下令,“放他们进来!”
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袁谭率队冲入,刚进城,就有几个骑兵从马背上摔下来,再也爬不起来。
“大公子!”马延迎上去,拱手行礼。
袁谭翻身下马,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旁边亲兵连忙扶住。
“马将军……”袁谭喘着粗气,脸色苍白,“邺城……邺城破了!”
“属下已经听说了。”马延沉声道,“大公子怎么来了南皮?青州……”
“青州?”袁谭惨笑,“青州也没了!曹孟德那奸贼,破了邺城后,立刻派夏侯渊东进!平原、济南,连下三城!
郭图那个废物,守不住临淄,跑了!我……我是拼死杀出来的!”
马延心头一沉。青州也丢了?这么快?
“那大公子带来多少兵马?”他问。
袁谭身后,一个亲兵答道:“出发时有一千五百骑,路上折损了些,现在……不到一千。”
不到一千。还是残兵败将。
马延沉默了。他看了看袁谭,又看了看城外公孙瓒的大营。
“大公子,”他缓缓道,“南皮……也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得守!”袁谭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马延的胳膊,
“马将军!你是父亲旧部,最是忠心!南皮城高池深,咱们还有兵马,还能守!等……等我整顿青州,召集旧部,一定杀回来!”
他说得慷慨激昂,但眼神闪烁,语气虚浮。
马延看着他,忽然觉得可悲。这位大公子,到现在还在做梦。
青州丢了,邺城破了,审配死了,袁尚跑了……河北还有哪里是他的?
“大公子,”马延轻轻挣开他的手,“城里没粮了。弟兄们饿了三天,站都站不稳。城外公孙瓒还有一万五千骑兵。咱们……拿什么守?”
袁谭愣住了。他看着马延,又看看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的守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来。
“那……那怎么办?”他终于问,声音发颤。
马延没回答,只是看着城外。
李孚在一旁低声道:“将军,公孙瓒的使者又来了,说……说只要交出大公子,他就退兵。”
“什么?!”袁谭脸色大变,猛地后退几步,手按剑柄,“马延!你想干什么?!”
马延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复杂。
“大公子,”他缓缓道,“你是先主长子,按理说,我该誓死效忠。但……你看看这些人。”
他指着城头上的守军:“他们都有父母妻儿,都有家。为了一个守不住的城,为了一个已经没了的基业,让他们全死在这里……值得吗?”
袁谭浑身发抖:“你……你要卖我求荣?”
“不是卖。”马延摇头,“我只是在想,怎么让更多人活下来。”
他顿了顿:“公孙瓒要的是你。若把你交出去,他或许真会退兵。这些弟兄,还有城里的百姓,就能活。”
“那你怎么知道他会守信?!”袁谭嘶吼道,“公孙瓒那匹夫,残暴不仁!他就算得了我,也会屠城!”
“也许会,也许不会。”马延说,“但若继续守下去,城破之日,他一定会屠城。”
他看着袁谭:“大公子,你说,选哪个?”
袁谭说不出话了。他死死盯着马延,手按着剑柄,青筋暴起。
周围的亲兵也紧张起来,手都按在刀上。一时间,城头上剑拔弩张。
“将军!”李孚忽然惊呼,“城外!城外有动静!”
马延转头看去,只见公孙瓒大营中,号角齐鸣,营门大开,骑兵如潮水般涌出,在城外列阵。
他们要总攻了。
“来不及了。”马延喃喃道。
袁谭也看到了,脸色惨白如纸。
“大公子,”马延忽然单膝跪地,“末将最后问一次:是战,是降?”
袁谭看着城外那黑压压的骑兵,又看看城头上那些面黄肌瘦的守军,再看看马延那平静却决绝的眼神。
他知道,马延不会保他了。若他说战,马延会战,但不会为他而战。若他说降……
“我……”袁谭嘴唇哆嗦着,“我是袁本初的儿子!岂能……岂能降于公孙瓒那匹夫!”
马延点点头,站起身:“那好。末将陪大公子,战至最后一刻。”
他转身,对李孚下令:“传令!所有人上城墙!弓弩手上箭!滚木擂石准备好!今日,与南皮共存亡!”
“是!”李孚抱拳,转身去传令。
城头上顿时忙碌起来。守军们挣扎着爬起来,拿起武器,各就各位。
虽然个个面黄肌瘦,但这一刻,眼中却有了决死的光芒。
他们不是为了袁谭,不是为了袁氏基业。他们是为了身后这座城,为了城里的家人,为了……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希望。
袁谭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他拔出剑,走到城墙边,望着城外。
公孙瓒的大军已经列阵完毕。最前面是白马义从,白袍白甲,如同雪原。后面是幽州骑兵,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
中军处,一杆“公孙”大旗下,公孙瓒骑白马,披白袍,手持长槊,远远望着城头。
他看到了袁谭。
“袁显思!”公孙瓒的声音通过亲兵的传呼,远远传来,
“邺城已破,青州已失!你还守在这里干什么?!开城投降,我饶你一命!”
袁谭深吸一口气,运足力气,大声回道:“公孙伯珪!我袁氏与你仇深似海!今日就算死,也绝不受你侮辱!”
“好!有骨气!”公孙瓒大笑,“那我就成全你!”
他长槊前指:“攻城!”
战鼓擂响。
白马义从率先冲出,如同白色洪流,涌向南皮城墙。后面幽州骑兵紧随其后,马蹄声震天动地。
“放箭!”马延厉声下令。
城头上,弓弩手张弓搭箭,箭雨倾泻而下。但人太少了,箭也太少了。许多箭矢软绵绵地落下,连敌人的皮甲都射不穿。
白马义从冲到城下,抛出钩索,开始登城。
“滚木!擂石!”李孚大喊。
守军们搬起石头、木桩,往下砸。几个敌兵被砸中,惨叫着摔下去。但更多的人爬上来。
“杀!”马延拔刀,冲到一个刚爬上城头的敌兵面前,一刀劈下。那敌兵举盾格挡,却被连人带盾劈成两半。
鲜血溅了马延一脸。他抹了把脸,继续冲杀。
袁谭也挥剑砍杀。他武艺本就不弱,此刻拼死一搏,倒也凶悍。连砍三人,剑刃都卷了。
“大公子!小心!”一个亲兵扑过来,挡在他身前。一支流矢射穿亲兵的胸膛,鲜血喷了袁谭一身。
袁谭愣愣地看着亲兵倒下,眼中闪过恐惧,但随即化为疯狂。
“杀!杀!”他嘶吼着,挥剑乱砍。
但敌人太多了。白马义从是公孙瓒麾下最精锐的骑兵,个个骁勇善战。守军饿了好几天,力气不济,渐渐支撑不住。
城墙上,防线一处接一处被突破。守军节节败退,尸体堆积如山。
马延浑身是血,左臂又中了一刀,深可见骨。他咬牙撕下布条缠住,继续砍杀。
李孚冲到他身边,急声道:“将军!东门破了!公孙瓒亲自带兵杀进来了!”
马延心头一沉。东门破了,那就完了。
“大公子呢?”他问。
李孚指向不远处。袁谭被几个亲兵护着,正往城下退。周围全是敌军,他们被团团围住。
“去救大公子!”马延咬牙,带人冲过去。
但已经晚了。
公孙瓒一马当先,从东门杀入,直冲袁谭所在。他长槊如龙,所过之处,守军纷纷倒地。
“袁显思!纳命来!”公孙瓒大喝,一槊刺向袁谭。
袁谭举剑格挡,“铛”的一声,剑被震飞。他踉跄后退,被亲兵扶住。
“保护大公子!”亲兵们拼死上前,挡住公孙瓒。
公孙瓒冷笑,长槊横扫,三个亲兵同时被扫飞,口喷鲜血。
“袁显思,你也有今天!”公孙瓒盯着袁谭,眼中满是快意,“当年你父亲夺我冀州,杀我弟弟时,可想过有今日?!”
袁谭脸色惨白,但咬牙道:“成王败寇,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好!成全你!”公孙瓒举槊便刺。
就在这时,一支箭从侧面射来,直取公孙瓒面门。公孙瓒反应极快,猛地一偏头,箭矢擦着他的头盔飞过。
是马延。
他张弓搭箭,又是一箭射来。公孙瓒挥槊格开,大怒:“找死!”
他舍了袁谭,纵马冲向马延。马延丢下弓,拔刀迎战。
两人斗在一起。马延虽然勇武,但受伤多处,体力不支。不过十合,被公孙瓒一槊刺中大腿,摔倒在地。
公孙瓒举槊便要结果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惊呼:“主公小心!”
他回头一看,只见袁谭不知何时捡起了剑,正朝他后背刺来。
公孙瓒冷笑,也不回头,反手一槊刺出。长槊后发先至,刺穿袁谭胸膛。
袁谭身体一僵,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槊尖,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我……我是袁本初的儿子……”他喃喃道,鲜血从嘴角溢出。
“袁本初的儿子,也得死。”公孙瓒冷声道,猛地抽出长槊。
袁谭身体晃了晃,仰面倒下。眼睛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英雄一世,自己却落得如此下场。
“大公子!”马延嘶吼,挣扎着想爬起来。
公孙瓒调转马头,看着他:“马延,你是个忠臣。投降吧,我不杀你。”
马延惨笑:“忠臣?我算什么忠臣?守不住城,护不住主……我马延,愧对先主!”
他猛地举起刀,横在颈前:“先主,末将来陪你了!”
刀光一闪,血溅三尺。
公孙瓒看着马延的尸体,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厚葬。”
“是。”亲兵应道。
公孙瓒又看向袁谭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消失。
他抬头,望着城中:“传令!肃清残敌,控制四门!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白马义从如狼似虎,冲进城中。抵抗很快被肃清,南皮城,陷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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