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都护府的议事厅内,烛火将各族文书的影子投在墙面上,气氛却透着几分滞涩。郭清鸢将一份名册推到李倓面前,指尖点在“处月、葛逻禄”两个部落的名字上:“这两族首领派信使来说,去年牧场遭雪灾,牛羊损失过半,首年三成税实在缴不出,参会的事还在犹豫。”她顿了顿,补充道,“连回纥驻焉耆的将领也托人传话,希望能宽限缴税期限。”
李倓摩挲着名册边缘,眉头微蹙。距离议会召开只剩十日,若这些游牧部落缺席,议会的代表性便会大打折扣。他看向坐在角落的康拂毗延,这位粟特商盟首领自始至终沉默不语,指尖却不停敲击着案上的羊皮商路图——那上面用朱砂标注着粟特商队往来西域各国的路线,从疏勒到于阗,再到河西的武威,密密麻麻如蛛网般铺开。
“康首领可有高见?”李倓的声音打破沉寂。康拂毗延立刻直起身,深眼窝中的目光亮了起来:“殿下,各族缴税难,根源在灾后无积蓄;而议会若少了这些部落,商路治安便少了保障——粟特商盟愿为他们垫缴首年三成税。”
这话让满座皆惊。郭清鸢连忙追问:“粟特商盟虽财力雄厚,但垫缴十余个部落的税款,绝非小数目,你需何回报?”康拂毗延抚了抚颌下的胡须,露出粟特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商盟在西域经商,全靠唐军守护商路,垫税本是应尽之责。若非要提条件,只求西域商路遇关卡时,粟特商队能优先通行——绝不干扰军需转运,仅针对民间贸易。”
李倓心中一动。他深知粟特人“逐利而不忘助政”的特性,正如史料所载,昭武九姓商队常以财力联结边疆政权,既谋商机又稳秩序。但他仍需谨慎:“优先通行是否会挤占其他部落的商路利益?若遇军情,商队需无条件避让唐军驿马。”
“殿下放心!”康拂毗延立刻取出早已备好的商路章程,“我已标注清楚,优先权仅适用于非军事关卡,且需出示商盟特制的‘过所’——上面会加盖议会与都护府双印,绝不敢逾越规矩。”他指着商路图上的疏勒、龟兹两处关卡,“比如这两处,粟特商队可优先查验,但军需物资一来,我们立刻退让。”
议事厅的门被轻轻推开,江若湄带着一身未及卸下的长安风尘走进来——青色披风沾着沿途的沙砾,发间还残留着关中柳花的气息,身后的侍女不仅捧着两匹叠得整齐的蜀锦,更抱着一卷盖有鸿胪寺印章的文书。“殿下,康首领,”她语速稍急却条理清晰,先将文书递向李倓,“我刚从长安返程,这是鸿胪寺批下的西域商路通行新制,持此文书,咱们的商队过河西关卡可免三成抽检。”随即才铺开蜀锦,锦缎上的宝相花在烛火下流转着长安织坊特有的光泽,“顺带从长安西市运来两百匹丝绸,其中五十匹是西市新出的团花锦,在龟兹至少能换四倍价值的香料,转卖长安更能翻倍,足够填补商盟的垫税亏空。”
李倓接过文书,指尖抚过鸿胪寺的朱红印章,抬头看向江若湄:“长安之行竟这般迅速,本以为你至少还要半月才能返程。”江若湄抹去鬓角的沙尘,眼底带着奔波后的亮意:“托殿下的福,此次去长安不仅办妥了商路文书,还得幸见到了西市的丝绸大贾邹家后人。”她指着蜀锦经纬间的暗纹,“这团花锦用的是长安最新的‘通经断纬’织法,比河西织锦更轻薄却更耐磨,邹家特意留了这批新货给我。我父亲常说,长安是丝路的根,咱们西域的商脉,终究要与长安连在一起才稳。”她自幼跟着父亲往返长安与河西,对这条丝路的脉络了如指掌,“我已和康首领的商栈约好,三日后在龟兹市集开卖,胡商们见了长安新样,定会争相抢购。”
康拂毗延凑近细看那团花锦,指腹划过细腻的织纹,连连赞叹:“江姑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长安织锦在粟特商队里是硬通货,去年一匹长安云纹锦在波斯能换一锭黄金。有这批货,别说填补垫税亏空,商盟还能多筹一笔商路修缮的资金。”他转向李倓,语气愈发恳切,“殿下您看,江姑娘从长安带来的不仅是丝绸,更是长安对西域的支持。商盟垫税,长安丝绸补亏,各族无缴税压力,这议会必然能顺利召开,真是四方共赢的好事!”
李倓看着案上的蜀锦与商路图,心中已有定论。他想起高仙芝曾说“西域治理,商脉与兵脉同等重要”,如今康拂毗延的垫税提议,正是将商脉与治理绑定的绝佳契机。他提笔在名册上圈下处月、葛逻禄两族的名字:“就按康首领与江姑娘的方案办。清鸢,你立刻拟文,告知各族首领首年三成税由粟特商盟垫缴,议会如期召开。”
消息传出,龟兹市集上的胡商们最先沸腾。处月部落的信使拿着文书,快马赶回部落复命;葛逻禄首领则亲自带着马奶酒来到都护府,向李倓致歉:“先前是我顾虑太多,大唐如此体恤各族,我葛逻禄若再犹豫,便是不识好歹。”短短三日,原本犹豫的六个部落全部确认参会,连远在碎叶的突骑施部都派来使者,表示愿意派代表旁听。
这日午后,江若湄在都护府的库房清点丝绸,将长安带来的团花锦与河西织锦分堆码放,每一匹都贴上了标注产地与纹样的木签。李倓走进来时,正见她用软尺丈量一匹绣着忍冬纹的长安锦——这是她特意为郭清鸢留的,预备做议会礼服的镶边。“长安的织工果然名不虚传,”李倓抚过锦面,“此次从长安而来,除了文书与丝绸,可有听到朝中对西域议会的风声?”
李倓走到她身边,看着那些色彩艳丽的丝绸:“委屈你了,本该在河西安稳度日,却跟着我在西域奔波。”江若湄的脸颊微微泛红,她放下银箸,轻声道:“我自幼听着丝路的故事长大,总想着有朝一日能亲自走一走。如今能为西域做些事,能陪在殿下身边,我不觉得委屈。”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只是……我知道阿依慕妹妹与你情投意合,我只愿留在都护府,帮你打理商事,便已满足。”
李倓心中一暖。江若湄的聪慧与坚韧,他一直看在眼里。他拿起一匹绣着忍冬纹的丝绸,递给她:“你的心意我明白。西域的商事离不开你,我的身边也需要你这样的得力助手。待议会结束,我会向长安上奏,表你之功——这不仅是为了嘉奖,更是为了让你在西域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江若湄接过丝绸,指尖触到温润的锦缎,眼眶微微发热。她低头行礼:“多谢殿下。”转身时,却悄悄将那匹丝绸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行囊——这是她与他之间,无声的慰藉。
五日后,《垫税契约》的签订仪式在都护府举行。康拂毗延代表粟特商盟,郭清鸢代表议会公库,双方在契约上签字盖章。契约明确规定:粟特商盟垫缴各族首年三成税,共计白银五千两、粮食三千石;西域商路各非军事关卡,粟特商队凭双印过所优先通行;公库设立“垫税专项”,由江若湄负责丝绸香料贸易,所得利润用于偿还商盟垫款,每月公示账目。
签字完毕,康拂毗延举起酒杯:“祝议会顺利召开,祝西域商路畅通!”李倓与他碰杯,酒液入喉,带着西域葡萄酿的醇厚:“祝我们各族同心,共守这片土地。”在场的各族文书纷纷举杯,议事厅内的气氛终于变得热烈而融洽。
仪式结束后,江若湄找到康拂毗延,递给他一份商队名单:“康首领,我派了十名亲信商队,带着河西丝绸和龟兹玉器,前往拔汗那。”拔汗那位于中亚阿姆河流域,是大食商路进入西域的必经之地,“他们的任务是探查大食商路的虚实,了解大食人的贸易习惯和关税制度——若能与大食通商,西域的商路就更完整了。”
康拂毗延接过名单,看到上面有几名熟悉的粟特商人名讳,赞许地点点头:“拔汗那有我的商栈,我会让他们多加照应。大食人控制着波斯湾的香料贸易,若能打通这条商路,我们的利润能再翻两倍。”
江若湄早已考虑到这点:“我让商队带上了都护府的文书,对外只称是普通贸易商队,不涉及军政。若遇危险,就向附近的唐军烽燧求援——殿下已给沿途戍堡下了令,全力保护商队安全。”
夜色渐深,龟兹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李倓站在都护府的城楼上,望着远处市集的喧嚣。康拂毗延的商队正在装卸香料,江若湄的侍女正将丝绸搬上驼车,各族首领的驿馆里传来欢笑声。他想起初到西域时的战火纷飞,如今却能看到这样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心中满是感慨。
郭清鸢走到他身边,递上一份议会流程表:“各族首领都已到齐,议会的流程也已敲定,第一日议商路,第二日议税赋,第三日议防务。”她看向江若湄忙碌的身影,笑着补充,“江姑娘的商队明日出发,她特意让人给拔汗那的商栈带了封信,说要为议会带回大食商路的消息。”
李倓点点头,目光望向西方拔汗那的方向。他知道,议会的召开只是开始,与大食的周旋、西域商路的拓展,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他们。但只要康拂毗延这样的商盟鼎力相助,江若湄这样的人才倾心辅佐,加上各族百姓的支持,他就有信心让西域的商路永远畅通,让大唐的旗帜永远飘扬在这片沃土上。
城楼下,江若湄正指挥着商队捆扎货物,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坚毅的身影。她抬头望向城楼,与李倓的目光相遇,相视一笑。这一刻,政务与商事,责任与情感,都融入了西域的夜色中,为即将召开的议会,为即将到来的繁华,埋下了最坚实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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