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祭坛时，苏璃正贴着暗门缝隙向外望。
雾气冷得刺骨，带着墓土与陈年灯油混合的腥涩味，在鼻腔里凝成一层薄霜。
她睫毛微颤，霜粒簌簌落下，眼前三十具阴傀如石雕般立在出口处，锁魂钩交错成网，寒光在残火里一跳一跳，像极了柳昭仪倒台前那九盏伪灯的残焰——幽蓝中泛着黑血般的红晕，噼啪作响，仿佛有无数细语藏在火舌深处。
她臂上的钉伤还在渗血，温热顺着指缝滴落，砸在阿幽的灯笼底座上，“嗤”地一声腾起一缕青烟，金焰便跟着颤了颤，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扭曲如挣扎的人形。
指尖触到地面时，青石板的湿冷透过皮肉直抵骨髓，裂痕里浮出的暗红刻痕像是干涸多年的血字，隐隐透出焦糊的气息。
“主人。”小烬的尾尖扫过她耳后，九尾狐的体温透过柔软皮毛渗进她骨缝，带着一丝暖意与雷鸣般的低频震颤。
它蹲在她肩头，鼻尖微微翕动，嗅着空气中游走的魂息，“硬闯的话，灯油祭坛的动静会震醒宫城地下的守墓兽。”它的耳朵忽然竖起，九条尾巴在雾里荡开虚影，绒毛根根炸起，“祭坛地砖有古怪！”
苏璃顺着它的视线看去。
青石板上的裂痕蜿蜒如蛇，尘土下隐约浮现笔画。
她屈指叩了叩地面，石屑簌簌落下，露出三个古篆——“引名录”。
指尖按上去，刻痕硌得生疼，像是有人用钝刀在她神经上一笔一划写下名字。
“是清明招魂点卯的旧仪。”小烬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阴傀认死理，若有人以守陵官身份启动点名阵，它们会自动切换成迎宾序列！”
“可我们没有官印，也没有魂牌。”苏璃低声说，想起方才在旧库翻到的生死簿，母亲用血写的“苏璃”二字还烫着她心口，指尖甚至能回忆起那纸页粗糙的触感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柳氏篡改了三十年，守陵司的规矩早被烧干净了。”
话音未落，胸口忽有一阵窸窣轻响。
“刚才血灯碎的时候……”团绒不知何时从她衣襟里钻出来，胡须沾着灰烬，粉色肉垫轻轻压在“引名录”的“苏”字上。
它仰起脸，瞳孔里映着阿幽的金焰，像两盏微缩的魂灯，“风里有好多声音……像名单……我能哼出来。”喉咙里滚出一串极轻的呜鸣，像雨打檐角的铜铃，又像老书斋里翻页的响，那旋律竟让空气微微震颤，连灯笼底座都随之共鸣。
苏璃呼吸一滞。
她想起暗沟中团绒用痛觉残波开闸，软乎乎的爪子按在符链上时，那些阴铁竟像被烫到般蜷缩。
原来这小毛球不是单纯的鸣灵，而是能复刻天地间所有“余韵”的共鸣体——血灯崩碎时，万魂挣脱伪主的欢呼，早已被它记进了每一根绒毛、每一次心跳。
“万魂证言！”怨魄七号踉跄着扑来，残魂凝成的官袍在雾中翻卷，袖口破烂处露出森森白骨。
他脖颈间的勾魂令泛起金光，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铁：“那些倒戈的魂灯不只是背叛柳昭仪，更是向天地宣告新持灯者的诞生！只要能复现那股‘被召唤’的感应，就能骗过这些死物！”
他咬破指尖，在地上画出歪扭符文，血线蠕动如挣扎的蛇。
苏璃看见那纹路竟与记忆中《守陵官训》扉页的接引契隐隐重合。
“这是勾魂使最低阶的接引契，配合点名录能模拟点名波动……”老者声音发颤，“但需要一个‘锚’，能让天地认作守陵官的活物。”
她摸出母亲的玉佩。
玉坠冰凉，贴着掌心却像有脉搏在跳——那是当年母亲被拖出祠堂时塞给她的最后信物。
传说初代守陵官双印分铸，一为权柄，一为血脉之钥；而这一枚，正是父亲亲手雕成的承印之钥。
她将玉佩嵌入符文中心。
青芒“嗡”地炸开，竟在雾里映出半枚残缺的守陵司印，轮廓模糊却威压沉沉，仿佛有无数目光自虚空垂落。
“阿幽。”她低声唤道。
灯笼犬立刻凑近，金焰舔过玉佩，顺着符文窜向四周，火舌所至之处，地砖红痕逐一亮起，如同春风吹醒沉睡的草芽。
苏璃闭了闭眼，将染血的帕子按在唇上，念出第一句：“大玄三十七年春，守陵官苏明渊率子侄入葬龙谷……”
话音未落，引冥录骤然燃起赤光。
一行行名字从石缝里钻出——“苏明渊”“陈九娘”“赵三刀”……最后一行，赫然是她母亲的名字“林疏桐”。
墨迹鲜红，仿佛刚刚写下，还散发着温热与淡淡的檀香。
祭坛外传来锁链拖地的响，金属刮擦青石，刺耳如指甲划过骨面。
苏璃睁眼时，正看见为首的阴傀缓缓抬头。
它脖颈处的控魂符还在冒烟，锁魂钩“当啷”坠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激起一圈尘雾。
第二具、第三具……三十具阴傀依次踏步入坛，锈迹斑斑的甲胄擦过地面，在晨雾里拖出三十道灰痕，每一步都震得她脚底发麻。
“荒谬！”
一道阴风撕开晨雾。
枯骨婆悬在穹顶，白发间缠着赤铜灯杖，半截灯芯滴着黑油，落在地上发出“滋滋”腐蚀声。
她的脸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却在看见引名录时猛地瞪大眼睛，绿芒闪烁，“区区叛逆，也敢僭越礼制？”
祭坛骤然震颤。
苏璃感觉脚下的青石板在发烫，烫得鞋底几乎要融化。
无数虚影从地缝里钻出来——穿官袍的、裹破布的、抱婴儿的妇人、握断刀的少年……他们的目光像针，齐刷刷扎在她脸上，带着百年积怨，也藏着一丝不敢相信的期盼。
“你不懂这仪式的代价！”枯骨婆的灯杖指向她，黑油溅起，灼出几个焦字，“点了名，就得担得起所有冤魂的债！”
苏璃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滑落，滴在玉佩上，与金焰交融成一道流光。
她望着那些虚影里，有个穿月白裙的女子正朝她笑——是母亲，和画像里一模一样。
她松开攥着生死簿的手，将阿幽的灯笼举过头顶。
金焰裹着无名魂火，在晨雾里烧出一轮小太阳，温暖而不灼人，照得每一寸雾气都泛起金边。
“我来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青铜上，余音撞在四壁久久不散，“债，我收了。”
虚影们突然动了。
那个穿月白裙的女子最先飘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苏璃感觉有泪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却比血还烫。
接着是穿官袍的老者，是抱婴儿的妇人，是握断刀的少年……他们围着她转圈，嘴里念着“回家了”“终于来了”，声音像春溪破冰，叮叮当当地撞在祭坛四壁，连空气都在共振。
枯骨婆的灯杖“咔”地断成两截。
她退到祭坛边缘，绿芒闪烁的眼里浮起冷笑：“好啊——你以为这就完了？真正的点名，还在黄泉尽头！”
话音被晨钟截断。
苏璃转头望向宫城方向，看见朝霞漫过飞檐，将整座王都染成金红，宛如熔化的琉璃倾泻人间。
她怀里的团绒突然打了个喷嚏，软乎乎的毛蹭得她下巴发痒，鼻尖还沾着一点灰烬。
小烬跳上她头顶，第九条尾巴的虚影彻底凝实，雷纹里跃动着与引命录同源的金光，仿佛某种古老契约已被唤醒。
阿幽的灯笼在她脚边晃了晃，金焰比之前更亮了，焰心深处似有低语回响——那是万魂齐诵的开端。
亡魂们还在围着她转，目光灼灼，如同星辰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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