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不待李稳说话,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掴去。
“你娘亲唤孙糕糕,是金丹道仙游时我为李蝉寻的童养媳,他心心念念,为求一脉传人。”
“她是越北镇人,家世走镖,后因匪祸沦为了流民。”
“腊月初七,子时三刻生人。八字偏寒,命里缺火也缺金。”
“她是真良善的好人。”
“她又怕穷怕饿。爱吃东门王记糖葫芦,裹的蜜糖要熬得最稠的。一串吃半个时辰,从街头走到巷尾,糖衣还未化尽。”
“你可知晓?”
也许是这百善阶幻境的缘故,李稳觉得有点冷,他捂颊呆呆听着,这才惊觉修为尽失,形同凡夫。
“我修为呢?”
陈根生敛容浅笑,答非所问。
“你父亲李蝉是蜚蠊,与我同属一类。他遇见我之前,大抵也是个恶人,许是历经诸多变故,心性才变得胆小怕事。”
“他后来执意寻找传人,被你所杀的赵盼儿,本是无尽海道君护海礁人,亦是李蝉的第一个传人。”
说着他轻叹一声,神色颇有惋惜。
“他比你还要聪慧些,只可惜运气不济。”
“和你说那么多,确实是因为我想杀了你。”
朔风卷雪,叩打着荒坟枯草。
李稳脸上痛楚,远不及心头寒意来得真切。
修为呢?
乙木灵根呢?
空空如也。
可话到了嘴边,化作牙齿不住打颤的咯咯声。
太冷了。
平生多算计,网中皆是戏。
陈根生絮絮叨叨地念着,将坟头一株枯黄的野草连根拔起,随手塞进李稳嘴里。
“什么乙木灵根,什么天骄?你连他人阶下绊脚石之资也未可得,说白了你就是废物。”
“还不明白?你也效人谋算?”
“你有李蝉之智,能为己营私吗?嗯?”
李稳想吐出来嘴里的野草。
可那只掴过他脸颊的手,此刻正扼着他的下颌,半分动弹不得。
陈根生复自地上拔得一把野草,依旧连根除泥,未作清理。
彼持纷乱草茎,一根根强塞李稳口中。
枯草刮擦舌面,李稳想作呕,鼻涕不自禁地汹涌而出。
“你今年几岁了,三十还是四十?”
陈根生又将一茎草塞入他嘴巴里,复以指深探,务使其填塞紧实。
“你父亲在永安镇时,名叫阿狗,旁人日日将他当作畜生欺凌,当年一群孩童欺辱他,也是这般手段。”
李稳口鼻之间,满是泥土与草根,混着鼻涕糊了一脸。
修为,灵根,道则,神通,全无。
红枫圣子,多年苦修,万人敬仰。
在这片茫茫雪野的乱葬岗幻境里,他居然只是一个被强灌了一嘴烂草的凡人。
“你爹比你硬气些,牙关咬得紧,那些孩童得费好些力气才能撬开。”
“他单是懂得装傻一辈子,就已经胜过你了。”
陈根生松开了手,脸上温和。
“所以我在天柱山,也化名陈狗。我本就是为护他周全而来,是真怕他丢了性命。”
陈根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稳沾满污泥的脸颊。
“你自命天骄,却没习得你父亲半分隐忍,更无你母亲那点布衣百姓的仁心。”
“你倒说说,自己算什么?”
“好人路走不通,坏人也学得不到家。”
陈根生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抓着李稳的头发,将他拖到孙糕糕的坟前,然后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李稳的额头,结结实实地与冻得坚硬的泥土,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给你娘磕三个头,赶紧的。”
李稳嘴里塞满了混着泥土的枯草,支支吾吾地,像是在抗议,或者求饶。
“……哪……呜……香……”
哪有香?
这荒郊野岭的乱葬岗,除了枯草与白雪,哪里寻得见一炷能告慰亡魂的香火?
陈根生听清了,点了点头。
“你这孝子倒还挺讲究,本来只想你磕头的。”
“但是你说得对,祭奠亡母是该有香。”
陈根生伸出手指,对着李稳那被草根撑得鼓囊的嘴巴轻轻一划。
一簇火苗,自那草茎上蹿了起。
火星子偶尔溅出,落在李稳的脚下,烫得他浑身一颤。
烟气呛入鼻腔,熏得他眼泪直流。
“这不就有香了?”
陈根生笑了笑。
“用你自己的嘴,给你娘上香,多有诚意。”
“孙糕糕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你这份孝心感动得再死一次。”
“呵呵。”
李稳的眼珠子瞪得滚圆,血丝自眼角迸现,瞳孔里满是怨毒。
这是何等的羞辱。
陈根生起身,复负手立在坟前。
“你真的,真的太孱弱。这般脑子心性,就像是我筑基时杀的金丹修士之流,那些人姓名,我竟都记不真切了。”
“说那么多了,赤生魔还不进来救你?”
李稳再也承受不住,将满嘴燃烧枯草混着血沫喷出,整个人咳嗽起来,涕泪横流。
他匍匐在地,看向陈根生的眼神里,怨毒已被恐惧所取代。
“你不怕吗?”
“你入此幻境,道躯便如无主之物,弃于外界……”
“齐子木若毁了你的肉身,你神魂便成无根浮萍。”
李稳挣扎着,试图从陈根生脸上寻找到一丝一毫的惊慌。
可他失败了。
陈根生脸上那副温和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半分改变,仿佛李稳所言,不过是邻里间的寻常闲话。
陈生听完,脸上居然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你倒是提醒我了,忘了我的道躯还摆在外面。”
“他若真毁了我的肉身,我确实会很麻烦。”
陈生自顾自地点着头,似乎真的在为这件事感到后怕。
“这可如何是好?我最怕麻烦了。”
他脸上现出苦恼之色,看向李稳虚心求教。
“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世说,蚍蜉撼树,浮尘遮目。
又说,危楼风雨,大厦将倾。
却未说。
风雨皆是戏中景,楼阁本为掌中沙。
李稳声咽,寒螀鸣歇。
孤坟对母,野风吹雪。
伶仃一客,俯拾皆是旧时节。
算尽多载,千般机巧,都作蜚蠊指间屑。
叹浮生若梦,醒时方觉,梦里身是客。
恨伶仃,恨无常,恨此身非我,枉费心血。
只闻笑谈,天地俱是阶下铁。
风雪长辞,娘亲永寂。
曾闻少年意气,欲揽云梧入胸臆。
自谓天公皆作子,能教星斗随心移。
殊不知,身是浮萍命如蝼蚁。
一朝梦醒,阶前雪。
碑上字,寒鸦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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